夏至照例送來樂有薇幫他接待客戶的謝禮,是一位當代畫家繪製的《海錯圖》圖卷。原書是清代畫家兼生物愛好者聶璜繪製,描述了300多種生物,還記載了不少海濱植物,樂有薇極是喜歡,立即掛上牆壁。
樂有薇遷就秦杉的工作安排,5天後出行。趙傑正愁沒地方散心,拽上他父親趙致遠提前去紐約。夏至跟他們關係不近,單獨行動慣了,三方約定等樂有薇到了紐約,再一起登門去江家。
樂有薇召開會議,等到黎翹楚的貨入庫,她會挑些最具品相的物件,請宣傳部同事拍攝,再讓團隊眾人力推。
藝術,藝和術是分不開的,黎翹楚提供技藝,拍賣行依靠話術,努力把它們都賣出去。眾同事都很遺憾,如果那對純銀雕龍五頭燭台的工匠是宮廷匠師,就能冠以“清代宮造珍玩”,拍出二三十萬了,現在想賣十萬,都得撞大運。大眾看重的是實惠,追捧的是名氣,至於美不美,向來見仁見智。
鄭好以前陪同樂有薇看拍賣會,總會腹誹,一幅畫那麼貴,憑什麼啊。其實她也知道,有時賣的是名頭。畫家很有名,人們就會多一點耐心去欣賞,越品越能看出好來,看不出也能認為可能是自己“欣賞水平不夠”。有些不知名的人字寫得很好,畫得也精,賣不出價錢,無非是名氣不到,這世界從來不公平。
鄭好說:“我去翻點史料,說不定能找到燭台同款,乾隆皇帝送給哪個外國使節的!乾隆的名頭好用吧?”
如果真能跟乾隆皇帝捆綁在一起,樂有薇就不愁了。她認識的一位學者開過玩笑,以康熙乾隆雍正為主角的電視劇鋪天蓋地,是皇帝中的名人,一集40多分鐘,你算下電視台黃金時段一分鐘廣告費多少,50億你都買不了那麼多黃金段時間,何況每年還重播。就衝這種廣告投入,這種知名度,跟清三代皇帝沾邊的藝術品,就不可能不貴。
秦杉發來短信:“我去加油站上網訂兩張機票,小薇彆操心,交給我。”
樂有薇轉賬給他:“江天報銷哦。我要坐窗邊。”
秦杉不收,樂有薇不高興:“兩個選項:要麼分頭行動,要麼我偷你的證件,回程我買了。”
鄭好偷笑,樂有薇和秦杉之間那細小的暗流,在無聲無息地滋長。等她哪天不見外了,秦杉才算真正走進她心裡了。
秦杉訂了當天下午5點從雲州出發的機票,他清晨從江家林出發,樂有薇吃午飯的時候,他剛下高速公路。
雲州國際機場在城市南邊,秦杉將穿過半個城區。下著雨的天氣,路況不好,樂有薇預定了送機服務,司機剛到貝斯特樓下,她手機響起,是秦杉,她接聽:“……小杉?”
那端很嘈雜,秦杉沒有在第一時間說話,樂有薇連喊了幾聲,才傳來他的聲音,模糊得很遙遠:“小薇,我動不了……你到了機場等等我。”
樂有薇問:“你到哪兒了?很堵嗎?”
那頭嘈雜聲更大,車聲,喇叭聲和人聲交織,似乎還有孩子的哭聲,秦杉的聲音幾乎被淹沒:“堵,彆走建新高架……”
電話斷了。樂有薇喂喂兩聲,坐上汽車。路上,她一直沒能再聯係上秦杉,能撥通,但無人接聽。她提醒司機:“建新高架好像堵得不能動,您繞點路吧。”
司機說:“知道!接你的路上就聽說了,重大車禍,連環撞!”
樂有薇心一縮,秦杉動不了,她本能理解成車動不了,其實,是人動不了?她再次撥打秦杉手機號,仍然無人應答。
樂有薇手心攥出了汗:“您、您還是往建新高架開吧。”
雨天路滑,交通事故頻發,她竟忽略了這一層,心裡惶急,司機看出來了:“彆急彆急,說不定是在現場給人幫忙,沒顧得上看手機。”
雨天行車得格外注意,但路況太差了,發生了7車追尾事故,秦杉刹得及時,可他後麵的車撞了上來。
左側那輛車裡,爆發出孩子的痛哭聲:“媽媽,媽媽……”
車內的小男孩血流披麵,秦杉望見一雙驚惶的黑眼睛,鮮血流到小男孩嘴邊,他連聲喊著媽媽,秦杉想開門抱出他,卻驚覺自己雙腿又麻又酸,虛軟得無法動彈。
腦中第一反應是給樂有薇打電話,她的聲音響起,秦杉說了實話,他說自己動不了。車窗外,小男孩哭叫著求救:“救我媽媽,哥哥,救我媽媽……”
秦杉轉頭去看,手一抖,手機滑落下去,霎時鬥轉星移,他像一腳踏空,墜回10歲那年。在美國西部荒涼的公路上,他也曾這樣無助地拍著車門,一遍遍喊著媽媽。
汽車側翻倒地,被卡車撞得變形,秦杉出不去,忍著痛向外看。四野茫茫,連路標都沒有,他想起身砸開車窗,小腿上都是鮮血,再怎麼用力,也站不起來。
報警電話裡的女聲說:“請你告訴我儘可能準確的地點。”
秦杉哭著對電話說:“我一步也走不了,請你們快來,救我媽媽,救我媽媽……”
當天是周日,母親公司研製的某種動力飛機進行第二次試飛,秦杉鬨著要去,母親帶他去試驗場,中途要穿過一段人跡罕至的洲際公路,許久都看不到一輛過路車,救援車更是久等不來。
母親伏在方向盤上,鮮血浸濕了頭發。秦杉想著老師講過的急救手法,忍受著腿上鑽心的痛,拚命按著母親的傷口。可是傷口那麼大,那麼多,他無從按起,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的鮮血一滴滴流淌,生命也一滴滴耗儘,沒人比他更明白“流逝”的含義。
終於有過路車出現,報了警。救援車到來,把翻倒在車身上的卡車弄到一邊,從被壓扁的汽車裡救出秦杉和他的母親。
當時,母親已然去世,但醫護人員都不忍心告訴眼前的小少年。在救護車裡,秦杉被護士抱在懷裡,像跌進了冰窟,冷得發抖。
墨西哥裔的醫生語速快,口音也重,秦杉學會的英文不足以聽懂他們交談的全部內容,隻依稀明白,他兩條腿都斷了,他們說:“孩子,我們需要通知你的家人。”
秦杉撥打外公的電話,但已經說不出話了。外公外婆趕到醫院,秦杉剛被推出手術室,他失血太多,衣服被血液黏住,醫生剪開他的褲管,做完第一次手術。
護士向外公外婆通報情況,肇事的卡車司機吸食大.麻,行駛中發作了,疑似出現了幻視,撞向了他們的車,當場死亡。
那麼危急的情況下,母親想到的是護著孩子,把危險留給自己。兒子奇跡般的隻傷到腿,幸免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