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七月十四詭火孽霧
這是個雖然匪夷所思卻呼之欲出的答案,我平靜地接受了它。
然後我對葉藍躬身行禮,“謝謝,我沒有要問的了。”
就在我轉身離開的時候,我聽到葉藍冰冷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不會輸給你們第二次的。我不會把他給你、給你們的——”
我知道,她說的第一次,是我的曾祖母——九十年前,葉島大火葉家唯一的幸存者:尉遲清因。
我沒說話,也沒有停頓,徑自關門而出。
我沒立刻離開,片刻之後,城白羽也出來,看著他,他也看我,我們倆對視了片刻,他忽然輕輕笑了一下,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覺得人會借屍還魂麼?”
我凝視他片刻,吐出一口氣,“比如葉藍想用我的身體當新軀殼?”
在這一瞬,他露出了一個非常古怪的表情。
他似是鬆了口氣,又似是歎息地瞥我一眼,我反而笑了,雙手比劃了一下,“她筆記裡說的新軀殼是我。”
城白羽沒說話,就怔怔地看我。
他生得好,此時微微逆光,他漆黑的眸子像蒙了層霧,顯出一種脆弱的多情。
我說,我倒更信轉世投胎。
“我從小一直在做一個一模一樣的夢,我老覺得那是我的前世記憶。我認為借屍還魂也好,投胎轉世也好,說不定都能有點兒原本的記憶。”說到這裡,我忽發奇想,“但是借屍還魂的就有意思了,你說這個活過來的人要是有記憶的話,是身體的呢,還是魂魄的呢?”
說到這裡,我忽然想起城白羽失憶的事,覺得自己言談造次,城白羽倒不介意,輕笑搖頭,我正準備下樓,他輕聲道:“我從兩年前醒過來,也一直在做一個夢。”
我心頭一動,城白羽卻露出了些微懊惱失言的神色,他好看的眉毛略微皺了皺,我忽然發現,他左邊是斷眉。
我本來以為他不會再說下去,但是他還是說了。
他說他總是夢到一個巨大的山洞、血紅的池子、血紅的樹上開著血紅色,琉璃一般光澤的花,他就站在血色巨樹下,他對麵有個女子,她發上簪子似是斷了,烏發如水,流瀉滿肩,他便折了一枝花,遞給女子綰發——
“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是我知道,她在對我微笑。”
城白羽俊美麵容上現出了一種細微又脆弱的幸福,他柔聲道,就在我即將碰觸到她指尖瞬間,她與花都碎了。
然後他麵孔上那種溫暖回憶漣漪一般細弱的幸福,也隨之碎去了。
我望著他,心裡想,原來他與我一樣。他和我在日夜的間隙中做著同一個夢。
我過了良久才輕聲道:“……那是你的心上人麼?”
他用那雙漆黑的眼睛看著我,興許是反光,他眼眸深處現出一抹蜜珀色的光,像是陽光下的湖泊栩栩生輝。
我沉默,心裡想,問這個做什麼呢?他有妻子,即便那是個不死的怪物。
城白羽在我轉身下樓的時候,極輕地對我說,“我想離開這個島,去找她。”
下樓之後,我把跟葉藍的對話和盤托出,講的時候特彆留心大家的表情。
欽方雙手環胸,眼睛籠罩在兜帽的陰影中,石像一樣不言不動,狄衡在聽到借屍還魂的時候,眼光閃動,麵上泛起一抹奇怪的潮紅,李曇奇怪地沉默,大部分時間垂頭不語。
隻有城白羽稍好,但他畢竟早就在樓上聽過一遍我和葉藍的對話了。
——這不是正常人該有的反應,那麼,他們所有人都不是正常人。
尤其是李曇。我跟其他人之前都不認識,其實不好說現在他們的反應正常不正常,但是李曇絕對不正常。這要是以前,聽到我說這麼離奇的事,李曇怕不要押著我去掛精神科,但現在居然這麼平靜地聽我講完,簡直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我腦海裡什麼東西被觸動了。
有什麼東西要被我抓住了——嘶,長期睡眠不足的腦袋一陣劇痛,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氣,不行了,不能再想了。
我跟葉藍的對話似乎也沒給大家帶來什麼新的靈感,包括城白羽在內,大家就這麼在宴廳睡下了。
七月十四我一天都昏昏沉沉的,吃完午飯乾脆拖了把矮躺椅癱在“白露居”後院小樹林裡,曬得半睡半醒的腦子裡一會兒是李曇的縣誌一會兒是金盒帛書,就在我快睡著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人說話。
我一下清醒,但沒動,我極輕側頭,透過灌木叢的間隙往聲音來源望去,看到狄衡和欽方站在距我數步之遙的涼亭裡說話。
“……沈雍和。”我沒聽清他前半句是什麼,隻聽到我的名字,欽方嘶聲道,若是島上出了什麼大變故,島的最南邊有個岩洞,非常隱蔽,裡麵有些他預先放的東西,還有個淡水水窪,可以躲一陣。
狄衡側對著我,狠狠抽了一口手裡的雪茄,欽方繼續道:“沈雍和、她可以信任、和她在一起,儘量。”
狄衡側了一下頭,“島上還會出什麼事?”
欽方沒說話,狄衡狐疑地看他,欽方略微往後退了一步,“李曇、很危險。”
“——!”我捂住嘴,心內大驚。
狄衡“哦”了一聲,上下打量他片刻,把手裡的雪茄掐滅,抬頭看他,“那城白羽呢?”
“……”欽方沒有說話,他隻是又往後退了一步,退下涼亭。
狄衡哼笑一聲,沉沉掃了欽方一眼,轉身離開,欽方向我的方向掃了一眼,隨即走遠。
他知道我在灌木叢後頭!他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我沒立刻起來,我仰躺在那張矮腳躺椅上,瞪著上方層層疊疊的綠蔭和間隙搖曳的碧空,有那麼幾分鐘,我心亂如麻到無法思考。
我心裡想,李曇?李曇!怎麼是李曇呢,但幾乎就在同時,我內心深處某個聲音說,怎麼就不能是李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