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對 這塊“田”裡,一個傷,一個病……(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5654 字 8個月前

夜深深靜悄,明朗朗月高。雨後六合縣城,唯有這座高牆大院裡,還亮著燈火。

□□開國設有一千多個縣,六合縣正反排不上榜。可四十年前遷都帝京後新建的六合縣獄,卻屹立於全國之首。它有八十八間房,三重圍牆,曲折回環,宛若鬼府。落成之初,轟動應天府。全縣老少無不鼓舞,凡入場一睹者,需支付十文錢。後來移入了人犯,禁止外人觀摩。途經六合的客人,隻能到“天下第一縣獄”門口一遊,摸摸門上虎頭,望牆興歎而已。

牢頭和獄卒們今晚上擲骰子玩兒,罰喝酒罰脫衣。有個獄卒已脫到褲衩,又輸了。他慌忙逃到外頭,扯著破鑼嗓,打起梆子來:“夜深肅靜……”

這獄卒腳步不穩,梆子聲時快時慢,全剩半個調兒。

此當口,牢中的飛白,正在做那個舊夢。

夢太長,會讓人辨不清真假。夢裡的飛白隻有五歲,他在那座沒有一棵樹的城裡,隔著牆洞喊自己的娘。他娘被人關在裡頭十多天,沒吃沒喝,不許出入。飛白喊累了,發髻被烈日曬得滾燙。他忽見一條條蠕動的蛆蟲,從牆洞縫隙裡爬了出來。

他不敢叫,用小拳頭擋住了嘴。那時,城上天藍,萬裡無雲。

莊嚴之地,陡然響起了山寨般的梆子聲。飛白才知道,這隻是夢。

他毅然撇下夢裡正蹲在牆根哭的自己,張開了眼睛。

“你醒了?”一個少年問他。飛白發現自己匍匐在地。

他環顧四周,這是間沒窗子的屋,瓦燈剩豆大亮光。地上鋪著草席。牆角還蹲著個人。

草有潮氣,屋有黴味。木柵欄的門上了鎖,幾隻耗子哧溜穿過。

飛白轉了轉眼珠,對少年打個“哈哈”。他側身,把雙手交叉,舒服枕在腦後,還想翹腿,可後臀火辣辣的。飛白“哈哈”了幾聲:“小兄弟,我睡了多久?是你幫我上藥?”

少年圓頭圓腦,透著俏皮。

他坐在飛白身邊,道:“你前晚上來,都兩天嘍。那幫狗才下手向來狠,幾下就把你後麵兒打得開花。蘇大哥怕你落下病,所以換衣,上藥,給你喂稀粥,都是他自己來。我嘛,就是搭把手。你還疼得厲害嗎?”

飛白想了一想,衝少年一樂:“怕什麼?老子這輩子就知道癢癢,不知道什麼叫疼。哈哈,想我多少年沒有挨打了。打打也好,皮肉瓷實。”

少年咧嘴有顆虎牙:“我叫柳夏。蘇大哥管我叫小柳。你呢?他們說你入獄時候醉死了,就是問不出你名字來。”

一身蜜色皮囊,讓這柳夏活像個褪毛的小山豹。

飛白向來喜歡小豹小虎小獅子之類肉食獸崽,立刻喊他聲:“小柳兒。”

“你姓什麼?”小柳兒湊到他耳邊輕聲:“我不會說出去。”

“哈哈,怕什麼?你叫我老白好了。”

飛白把眼光放到牆角的人身上。那人好像是得了瘧疾,抱著肩膀蜷縮著,不時打幾個擺子。

飛白肯定他不是小柳口裡的“蘇大哥”,清了嗓子招呼道:“這位朋友也是道上的?”

那人並不理睬。

小柳“哼”了一聲:“老白,你彆捧人家腳丫子了。沈老九是秀才,州裡那個讀書人大案裡的人。州裡關押不下,他才下凡到我們這種小地方來。”

那人開口說:“我不叫沈老九。”他憤然撣幾下袖子,好像和袖子過不去。

小柳翻白眼:“前朝定了你們讀書人就是下九流。讀書了不起啊?落魄鳳凰不如雞。這次應天府的案子,多少老九被朝廷抓進來了,幾頓打,幾頓餓,老九們都喊爹喊娘,屁滾尿流,還不如我們呢。”

秀才臉色煞白,雙唇緊閉,打擺子打得更厲害了。

應天府的儒生案,鬨得江南人心惶惶。三個月前,朝廷接到匿名飛書,舉報應天府官員儒生以詩歌傳遞,秘密結黨謀逆。內閣首輔蔡述下令徹查。從一本詩集,扯出府內七百多名儒生,一百多名官吏。滾雪團似的,抓捕多達三千人。州裡關不下,分到臨近各縣。連天下第一縣獄六合縣都關押滿了,不得不讓數人分享牢房,可見此案牽連之深廣。

飛白努力翻個身,對姓沈的說:“哈哈,恭喜。既把你分到縣裡,就說明你不是重要人犯。等幾日雨過天晴,管保可出獄回家。”

姓沈的抬起頭,自言自語:“州學的人全都是無辜的。是那蔡述奸賊,一手遮天。”

小柳皺眉,:“呸,蔡述那個大奸臣,怎配得上‘賊’字?賊怎麼了,賊有什麼奸?要是朝廷讓百姓都吃口飯,我爹媽不被逼死,我能走上這條道?能被人抓起來,打折了這條腿?”

飛白抽了口氣。

小柳笑嘻嘻對他說:“老白,不瞞你說,我腿被打斷了,大牢裡給我瞎接。幾個月關下來,歪骨頭長上了,以後就像八仙裡的鐵拐李,走路得一瘸一瘸的了。”

姓沈的不語,站起來時雙腿還打顫。飛白見多識廣,他發現沈秀才的長衫雖染塵垢,卻是一等一的綢料。

此人和飛白差不多年紀,眉清目秀,倒不辱沒他全身好綢子。不過他正逢倒黴,且病怏怏的。就像黃梅季節裡到江南水鄉,入眼景色,秀氣固然是秀氣,晦氣也著實是晦氣。

沈秀才用一塊紅石子在大牢泥地上橫著一道,豎著一道,正色說:“君子不與小人為伍。我沈凝畫地為牢,隻守著我那一塊。柳夏你不要過界就是了。”

柳夏齜牙咧嘴,手指彎成蘭花:“你……!我們怎麼是小人?沈老九,好你個君子,你還不是吸烏香上癮的君子?你進來的時候,那般犯癮難受,要不是蘇大哥守著你,寬慰你,弄來藥喂你喝,你現在還有個人樣?”

飛白“哈哈”不出來了。

他心中歎息,這樣清秀一個書生,居然愛吸食烏香。此人家中,果然是富有。

沈凝對柳夏冷笑:“我要不是曾纏眠病榻,怎會沾染烏香?蘇韌他既然讓我改了,我也答應了他。我沈凝一言重於泰山,定然戒除。小人者,僅僅說你。豆蔻年華,怎不好謀生?偏偏男扮女裝,學為梁上君子……”

飛白耳尖。蘇大哥,原來叫“俗人”。這名字好記。

沈凝長出一口氣,低聲吟了句:“哎,成日與爾相對,斯文一脈微如線矣。”

柳夏一時沒全聽懂,瞪著眼發愣。

牢房被分割成一個“田”的形狀。沈凝回到他一角裡,背對他們躺下了。

飛白尋思:好,這塊“田”裡,一個傷,一個病,一個殘,還有一個何許人也?

他問:“蘇大哥,怎不見他?難道他不是犯人?”

小柳本來鼓著腮幫正生悶氣。一提到“蘇大哥”,他的眼珠頓時亮了:“蘇大哥還沒有回來呢。蘇大哥他……,說來話長。他算是犯人,但和我們都不一樣。蘇大哥是神人。自從他來了這牢裡,每個人都過得和之前不同了……,以後再跟你說吧。”

飛白好奇。他第一次坐牢,凡事都有點新鮮。而這位蘇大哥,似是最新鮮的那盤菜。

小孩子的脾氣,越是你想知道,他越要賣關子。因此飛白故意不追問,哈哈了幾聲。

小柳見他沒言語,便問:“老白,你做什麼營生?你睡著的時候講了好幾句京白,蘇大哥說你大概是帝京裡混的呢。”

“我啊?”飛白依稀能聽到遠處滁河的水聲。他打著京腔唱道:“小柳兒問雜家,雜家可要細思量。雜家嘛,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

“你是個幫閒!”小柳高興起來:“那你從京城來,可知北海龍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