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兩道人影一先一後從順安縣那方飛奔而來,遠遠將其餘人等甩在後方。
張屏半跪在地,掏出布巾,裹住右手,輕觸屍體裸/露在外的後頸。
肌膚冰冷,屍身已僵硬,然未嗅到明顯屍臭。
大約死了超過六個時辰,但不出一日。
不過,馮大人的《沉疑浮症錄》中說,倘若死者生前患有消渴等病症,或是被某些特殊藥物毒殺,屍僵會提前或推後出現,且保持的時辰與尋常不同。
張屏盯著死者頭頂。
花白頭發以木簪結束在頂,死者應已過盛年。
一身半舊的褐色粗布短衣,後襟還打了兩個補丁。但後頸與雙手的肌膚卻十分細膩,掌心無繭,右手的拇指、中指的指腹,及中指上端左側微凹。
這是常寫字的手。
“張大人。”
張屏抬頭,見一張陌生的麵孔,身著縣衙衙役服飾,站到跟隨張屏過來的豐樂縣衙役旁側,恭敬向他一揖。
“小的但憑大人吩咐。大人可要先驗看屍體?”
“先勿動屍身。”張屏轉首向豐樂縣的衙役道,“取紙筆,錄繪屍體及周遭情況。”
“卑職這裡有。”
另一從順安方向奔來的衙役尚未站穩便立即接話,飛速打開斜背的小箱,捧出一套筆墨本冊。
“卑職燕修,竊踞京兆府刑房副職,奉府尹大人之命前來侍奉,因大人另有要務在身,卑職未敢冒昧打擾,本欲到了豐樂縣境再行拜見。不恭之過,請大人責罰。”
張屏站起身,他早就留意到這名一直在順安縣送駕的隊伍裡,帶著京兆府刑房專用小木箱的捕快。猜到應就是馮大人所說跟他到豐樂縣接案子的人。
“那你應更熟悉如何錄記,就勞煩了。”
燕修道:“大人抬愛,折煞卑職。卑職尚未知皮毛,唯竭力不負大人吩咐。”
先到的那名衙役熱情地湊到他身邊:“兄一個人恐忙不過來,我來幫你捧墨。”
張屏道:“由我縣的衙役做即可。請速將案情稟報侍郎大人與府尹大人。”
那先到的衙役再恭敬地一揖:“小人的同僚已回去稟報了。請大人放心。”
燕修怔了一怔,突然渾身一震,反應過來:“你、你是刑部的探子!”
“那廂究竟出了什麼事?”
車轎窗上的錦簾一挑,何郎中不甚耐煩地看向轎外。
杜知縣正在腹內擬著含蓄的草稿,何郎中隨侍的小童已脆聲回話:“稟公子,好像是前邊大樹底下有具屍首。”
杜知縣忙跟著道:“稟大人,因在豐樂縣境,下官不知詳細,張知縣已過去了。想來不久便來回稟。”
何郎中未語,簾子依然挑著。
杜知縣又道:“張知縣至順安縣境迎候大人,一直侍奉在側。屍首出現,原因未明,應非張大人懈怠之故,請大人勿要責罰。”
何郎中一臉淡漠:“屍者,死後之蛻也。凡生於這世間,誰可逃一死,誰不將成屍。不過又一你我前輩之君罷了。且不可唐突,更無需驚亂。”
杜知縣連連哈腰:“必然恭敬,必然恭敬。下官愚癡一徒,碌碌官場,得聆大人垂訓,方才大悟矣。”
何郎中淡淡道:“無妨。我亦如你一般,僅是塵間一螻蟻,又不能沉醉濁世,苦哉,竟不如你毫不明道。”忽地起身,“想你們衙門須依章法行事,我這般徑直過去,也不好,便去一拜這位前輩罷。”
杜知縣一驚,撲到轎前懇切攔阻:“郎中大人,豐樂縣前日便有一樁命案,凶犯正在緝拿,突又出現屍身,恐有他故。若前方死者乃蒙不幸,遺軀恐不便大人觀之。若有唐突大人之況,下官等更萬死難以贖過。下官鬥膽冒犯,求請大人暫屈尊駕,待下官等查明後稟報!”
何郎中卻未理會,一臉淡漠地下轎,隨侍左右列序,將杜知縣擠到一旁。
杜知縣撲上前再勸,何述懶懶一聲輕嗬:“方才前邊的消息剛過來,你這群衙役裡即有一人野兔似的朝著來時的方向跑了,必是王獠安插的眼線。爾等卻渾然不知。若他是個刺客,此刻我也待驗了。還如此做作個甚?”
杜知縣一抖,兢兢匍匐於地,何述徑從他眼前走了過去。
身穿衙役服的刑部捕快咧了咧嘴,露出雪白的門牙,又向張屏恭敬施禮:“小人桂淳,與同僚許丁奉侍郎大人之命秘密保護郎中大人與張大人。侍郎大人覺得那想將蔡府懸案再度翻出的凶徒行事太過詭誕,唯恐其再犯案,故特吩咐卑職二人暗中察看,必要時聽憑張大人差遣。”
燕修冷笑一聲:“兄台冒充縣衙公職,可是觸犯律法了。”
桂淳仍是向著張屏恭敬地道:“請張大人恕卑職未能先行請安之過。依照朝廷律例,刑部官吏查辦案情可於地方依法便宜行事。卑職自己冒犯之罪,則不敢同求大人寬宥。”
燕修冷冷道:“便宜行事,須先得地方衙門許可。難道張大人事先知情?”
桂淳道:“燕副捕頭此話太逾越了,莫非在質問張大人?”
燕修一噎,向張屏抱拳:“大人,卑職絕無此意……”
張屏肅然截斷他的話:“先看案情。”
燕修應喏,立刻翻開冊子,桂淳極其自然地從他手中接過硯台,幫忙研墨,仿佛方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燕修僵了僵,冷著臉提筆記錄。
他跟隨馮邰查案數年,記錄現場極其熟稔,轉目若電,運筆如飛,精準快細。張屏緩緩繞坑踱步。
坑中土顏色很新,是剛挖不久。
看痕跡,用具是一把鐵鍁。
張屏在旁邊的土地上刨了兩下,土壤比較鬆軟,但看鏟痕,挖土者每一鍁都挖得不深,用力不算大。
張屏摸了摸屍體的上臂。
這坑是死者自己挖的,還是另有其人?
張屏半跪在坑邊沉思著,桂淳突然開口:“張大人,卑職鬥膽,冒昧稟句拙見。這凶犯每每作案,似都要大人看見。”
張屏皺了皺眉。
燕修道:“張大人尚未驗看屍身,桂捕快這就斷言死者乃被同一凶手謀害,未免太急切。”
桂淳恭敬地道:“卑職是看了這枚瓷片兒就鬥膽揣測了,張大人勿怪罪。若真是同一凶犯所為,此犯極其膽大凶殘。且,如此行事,仿佛還有什麼其他目的一樣。大人恕罪,卑職覺得,好像故意想讓大人看見。”
張屏盯著死者的雙手:“或並非想讓我看見。”
豐樂縣衙的衙役低聲道:“大人,郎中大人朝這裡來了。”
張屏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土,向何述迎了過去。
“大人,前方有屍首,請留步。”
何述頓住腳步,視線漠然掠過張屏。
“死者,生者之先也。既道途相逢,本司便來一會。”
“不能會,死者可能是被謀殺。”
旁側隨從喝道:“大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