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一位束著明珠抹額的少年道:“我們是來瞧殿下的。殿下住在行館中,應是可隨便見客的罷?”
張屏麵無表情:“既在行館中,會客當等同任內官員。按朝廷律例,官員於行館內會客,不得飲宴鋪張,更不可聽戲耍鬨。”
另一錦袍少年道:“但殿下在這裡住著,一直都聽戲看唱耍,聽說懷王殿下還幫他請來著。怎的今天就不行了?”
張屏道:“前日懷王殿下有公文知會本縣行館。因殿下先受驚嚇,又被蜂蜇,行特例兩日,且將寬闊廳室權做戲廳,飲樂都在其內。未有違製。今日兩日之期已過,諸位若無公函,擅在園中嘻鬨,即是違律。”
錦袍少年還要開口,先前說話的那少年用肘輕一碰他手臂,朝張屏拱了拱手:“如此,是我等有過了。”向旁側丟了個眼色,左右隨侍再向四周示意,那些水裡樹杈上花叢中的角兒們便紛紛起身,開始收拾。
啟檀從欄杆上收回腳,站起身:“是我讓他們過來的,怎了?”
那名束著抹額的少年仍是彬彬有禮向張屏道:“但這戲耍班子,確是我們帶來的。與殿下無乾。”
又一名少年道:“是啊,你這一口一個違律的,不然就將我們拿下嘍。”
其餘幾個少年幾聲悶笑。
蘭玨起身一拱手:“殿下恕臣違令,臣……”啟檀又一抬手:“沒你的事。”朝亭外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朗聲道:“他們是我叫來的,這戲耍也是我想瞧他們才帶來的,違了什麼律,你隻管和我說便是。”
張屏抬起眼皮看著他:“此乃違製,但所犯非刑律。非本縣所能處置,本縣隻能按律上稟,園中損毀,會先詳列條目,請諸位照價賠償。諸位若無公函,也不可繼續在此逗留,請速速離開。”
蘭玨又朝啟檀一揖,轉身向亭下緩聲開口:“張知縣,本部院奉旨侍奉殿下,若殿下作為有不當之處,本部院身在此處,第一當問侍奉不當之過。”
張屏向他恭敬一揖:“大人身在休省中,且不能直接過問地方政務。下官從未向殿下明言行館規矩,乃下官之過。隻是此時已言明,還請諸位速速離去。”
那束著明珠抹額的少年又一笑:“這些都是我等的過錯。園子的損毀,折算出來,我一定照價賠償。”又轉身向啟檀一禮,“今日過來卻給殿下添了事,是我等錯了。便先告退,來日再來瞧殿下。”
啟檀一挑唇角:“不成。我還悶著,你們怎麼能走?再讓人重把席麵擺上,拿戲單子來,咱們再吃一回酒。”
那少年道:“殿下傷處未愈,也禁不得我們鬨,還是靜養為上。我們真就先告退了。”
啟檀冷冷一嗬:“你們是瞧我成了庶人便不聽我的話了罷。今兒我不說走,都不能走。”
張屏皺眉,微抬起頭,蘭玨轉身又向啟檀一揖:“殿下,容臣失禮。然下午殿下便將移駕念勤鄉,此刻確宜稍憩片刻,好生進膳。”
啟檀臉色一變:“怎的下午便走?不是還得兩日麼。”
蘭玨道:“殿下恕罪,確係今日下午移駕。先時是臣未能詳細稟明。”又回身看了看亭下,“幾位公子既恰好在豐樂縣內,得知殿下移駕,前來問安,合情合禮。隻是臣這裡疏忽未能知會縣衙,著實有過。幾位公子便伴殿下再略坐片刻,稍後一同用膳罷。”
眾少年中為首的那抹額少年立刻躬身道:“多謝侍郎大人,是小子等不知禮數,擾了行館與殿下清靜,稍後定將償金與賠罪信一同送到這裡衙門。望殿下恕罪。”
啟檀哼道:“你們有什麼錯,一口一個恕罪的。”
蘭玨含笑:“諸位前來,正是與殿下添了許多興致。微末小事且先暫放。諸位先請亭內坐下。也請殿下先容臣告退片刻,安排些許事宜。隨後再來侍奉。”
啟檀不甚耐煩地道:“成,你先下去吧。”
幾名少年也向蘭玨施禮:“多謝蘭侍郎。”隨即入亭內坐下。
眾仆役沉默有序地安排戲班眾人撤下,清掃園內,重新捧上茶果。蘭玨緩緩行至張屏身側:“本部院有些事務要知會縣衙,張知縣一同出園吧。”
張屏應了一聲遵命。蘭玨徑直向園外走,出得甬道,卻見何述攜兩名小童立在遊廊下,張屏垂下眼皮,恭敬向何述見禮。何述看也沒看他,隻懶懶向蘭玨一禮,蘭玨客氣還禮,兩人均未多話。待張屏跟著蘭玨一前一後轉過遊廊轉角,何述方才微微側身,向那方瞧了一眼。
兩個小童眨了眨眼,何述捋一捋長須,又半閉起雙目。
張屏隨在蘭玨之後出了行館,徑直回到縣衙後堂,左右看出氣氛不對,識趣退下,合上房門,蘭玨端坐到上首椅上,方才緩聲開口:“張知縣,不論你先前看過多少戲文話本,都須知,身著官服,行事不可如戲。”
張屏看著地麵:“大人,學生隻是依律行事。”
蘭玨歎了口氣:“你隻管這般行事,就不曾思慮其他人?”
張屏仍看著地麵:“下官不曾想過會讓大人擔責。”
蘭玨淡淡道:“此事與本部院並無太大乾係。我是問你,可有想過你縣衙同僚,行館諸官?”
今天張屏這番舉動,得罪的不止是玳王。院子裡的這群少年,為首的那個,就是長樂大長公主的幼子、鴻臚寺卿薛沐霖的胞弟、今上與玳王的表弟薛明霽,另一個則是東海侯的麼孫劉浤。其餘幾個也都是京城拔萃的貴胄公子,新一茬頂尖兒的混世魔王。
張屏一個人開罪了玳王與這群少年,但他既是豐樂縣知縣,這筆賬,恐怕會被記在整個豐樂縣衙的頭上。
這些少年不消幾年就會進入朝廷。哪一個隨便動動手指,都夠一個小小的縣衙官吏喝上一壺。
蘭玨盯著一動不動的張屏有些無奈。
“玳王殿下年歲尚幼,今日之事,其實不過是玩鬨之時,稍過了些許。”
張屏道:“但如此滋擾損壞,學生若再不製止,恐不可收拾。既有律令,便須遵守。”
然你如此行事,隻會讓事情更不可收拾。
蘭玨心中湧上一股倦意,揉了揉額角:“本部院得你自稱一聲學生,便就老臉當真與你囉嗦兩句,待人行事,不能時時刻刻都如端坐公堂,更不宜每寸每處都像查案。又更要不得拿著細枝末節當了根大棍。舉重若輕,化繁為簡,方能進退從容。”
張屏悶聲道:“學生不知輕重進退,但隻願守律法嚴明。”
蘭玨道:“那你以為,世間為何有律法?”
張屏道:“為了匡正天下,使一切規矩有序。”
蘭玨失笑,再問:“何又為嚴明?”
張屏沉聲道:“即是奉律守法,嚴正明白,一絲不苟。”
蘭玨再問:“那你以為,是人重,還是律法重?”
張屏道:“學生以為,一切律法,都是為人而定。因此若這律法合乎人理,未有偏倚,便需遵而守之,方可得真正清明。”
蘭玨沉默片刻,再長吐一口氣:“罷,本部院辯不過你,也不及你明法知律,就不多獻醜絮叨了。你好自為之吧。”
張屏抬起眼:“大人,學生……”
蘭玨抬了抬手:“本部院當不起你這般謙稱。”
張屏眼中有光芒閃了閃:“大人。”
蘭玨道:“你先退下罷。待有他事,本部院再著人知會你。”
張屏又看了看他,垂下視線望著地麵,深深一禮:“大人,學生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