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村正道:“確實與案情無關。老夫隻是想起,當時丁小乙掉下來後,老朽正好見著了他……”
那日他恰巧有些傷風的症候,到大夫那裡診治。
當時這一帶的鄉醫是個姓廖的老大夫,醫鋪在小盞壩橋後灣渠裡四村的交界處,那地方多年前廖老大夫過世後就被賣了。
常村正到了醫鋪時,受傷的丁小乙已經醒轉,正在喊疼。常村正坐在一旁等候,突然瞥見哭嚷著喊疼的丁小乙一邊哭嚷一邊偷偷瞄向旁邊。
這是常村正頭一回離近了細瞧丁小乙。丁小乙當時才幾歲,長得方頭方腦,眼皮微有些耷拉,蒜鼻厚唇,本是個憨憨的相貌,但轉動的眼珠中閃爍著一股賊光,尋常市井中混混都難有這般的眼神,竟在一個幾歲的孩童眼中見到,常村正悚然一驚,順著他視線看去,發現他偷瞧的是在側廂言談的丁本富和廖郎中。
廖郎中的娘子是個和善人,端了一碟酥糖哄丁小乙。
“你這小娃娃,下回可莫要淘氣了……”
丁小乙吸了吸鼻子,小聲但清晰地道:“不是我自幾個兒跌的,他推我。”
廖郎中的娘子愣了愣。
丁小乙的眼皮又一掀,他之前不知在何地居住,講話口音挺怪,有些字咬得很含糊,常村正聽著比較費勁。
“他想跌死我,他問我咋不死,石頭我躲過去了……啊……”
丁小乙扯開粗啞嗓子,繼續高聲大哭。
“啊——鬼,我看著鬼,樹窠窠裡有老鬼……啊——疼啊——”
廖郎中與丁本富迎著這哭聲走到床邊。
廖郎中安慰:“孩子能哭就沒大事。”
丁本富不言不語地站著,微微佝僂著背,丁小乙隻管嗷嗷地哭,鼻涕答答,顯得憨極了,剛才的話與之前眼中的精光仿佛是常村正的錯覺。
廖郎中的娘子站了一時,搖搖頭,緩緩離開了。
這事常村正也轉身就忘記了。
為什麼隔了幾十年,忽又想起?
穆集再接再厲問道:“丁小乙既然……他卻有個兒子,就是他娘子和他兒子在豐樂縣犯下重案。”
鞏鄉長和常村正又頓了一頓。
常村正道:“丁小乙成親後好多年,才有了個兒子,想是……”
鞏鄉長接口:“想是調養得當,黃郎中畢竟是位神醫。”
冀實徐緩道:“潘氏在豐樂縣公堂供認,丁小乙從一胡商處購得秘藥,服後得子,但險些喪命,幸被黃郎中救回。兩位可知此事?”
鞏鄉長神色微妙:“大人恕罪,小人著實未曾聽過這種說法,這等隱秘事情,想來也不會輕易讓人得知……”
穆集道:“但聽二位方才所言,丁小乙性情不一般哪。說不定他覺得光彩極了。”
連桂淳和燕修都欽佩地望著穆集。
鞏鄉長滿臉為難。
冀實道:“如斯事情,本不堪談及,但如今在查之案乾係重大。看似無關的星點亦可能是破案關鍵,望請二位儘言所知。”
常村正長歎一聲。
鞏鄉長一咬牙:“也罷,方才舅爺說了一件,此事由我來講。丁小乙是個賭棍,他老子有錢,儘被他敗光,往往賭輸了一時沒現錢,他老子買的地,他又挺明白,舍不得賣,追賬的到他家,有時候他就讓他娘子……之後大鬨,拿住了說要上官府,告對方奸汙。但這招也使不了幾回,沒多久大家都知道了,連衙門也曉得了……他娘子再漂亮,京城大勾欄裡的姑娘價錢在那裡。後來他爹置辦的田產啥的,也都沒了。”
眾人又都沉默了。
鞏鄉長也停頓一時才接著道:“縣衙冊子裡或仍有丁小乙拿住了人鬨去官府的記錄,大人們可查查看。實話說,他一直沒被人收拾一回大的全鄉人都挺納悶。他兒子,諸位大人也都見過了吧。小鼻子小眼,又是一個相貌。”
丁本富、丁小乙、丁增兒,祖孫三代,竟是各自精彩。
張屏問:“丁小乙待他兒子如何?”
鞏鄉長道:“打。之前他娘子一個挨打,後來母子一起被打。丁小乙那嘴,八千年的老茅坑都比不上,一邊打一邊噴糞。”
柳桐倚忍不住道:“鄉鄰為何不勸阻?”
鞏鄉長搖頭:“回大人話,非鄉人心狠,實屬家務事難管。同村同鄉去勸,男的勸,不論老少,連村長鄉賢,丁小乙都能喊說是與他媳婦有奸情,奸夫前來憐惜了。女子更頂不住那言語,上不得前。就算有能扛得住的,誰也不能一天到晚在他家守著,勸時,他不打,轉頭,他打得更厲害。”
常村正歎息:“這娘倆都命苦,攤上這樣的夫君這樣的爹。老朽不知他們當下犯了多大的事兒,算來冤孽起頭,都在丁小乙身上。其實丁小乙那個兒子是個孝子,幾歲就知道護著他娘,而且挺聰明。丁小乙除了吃喝賭,學啥啥不會,那小增兒打小沒書讀,在學堂窗戶邊偷聽,一聽就會。挺乖挺機靈,若是生在好人家,不至於今日。”
鞏鄉長似是想到了什麼,又沒說出口。
穆集道:“鄉長有話請直言,冀大人方才也說了,很多看似不要緊的細碎小事,或正是破案的關鍵。”
鞏鄉長謹慎地道:“實也是小人的推測……我總覺得,若那孩子不是丁小乙的,丁小乙可能知道他親爹是誰……小孩子身子骨脆,但這孩子臉麵沒怎麼受過傷,也沒被打殘。”
穆集曖昧地讚歎:“鄉長觀察實仔細矣,方才說所知不多,是過謙了。”
鞏鄉長趕緊道:“全鄉人幾乎都知道!”
常村正接話:“確實這一片的人都議論過,大人們隨後可再找鄉鄰來問。丁小乙打他媳婦,有幾回差點打死了,打他兒子,又一種刁鑽。若說沒怎麼下狠手也不對,那孩子身上皮肉常被抽打得稀爛,確實沒折過骨頭,有人聽到他吃醉了打老婆兒子,兒子護著娘,他拎起來想摜,但沒狠摜,又曾差點把兒子踹爐灶裡,也被他拎回來,送到黃郎中那邊,還說,彆壞了臉,胳膊腿彆殘了,留著這條根,將來有用。”
張屏等人各自心裡一動。
穆集向冀實拱手:“下官大膽一猜,望大人寬諒。此子的親父家,會不會頗有些家業,留著這個孩子,將來可以分得兩三分。”
柳桐倚道:“穆掌書所說甚有道理,但潘氏母子在豐樂縣勒索富商,謀殺同夥,綁架縣民。若增兒另有身世,能得家產,怎會如此?”
穆集此前連連獲得冀大人肯定的眼神,心懷激蕩,隻覺得思路如開閘的河水,洶湧奔流,便大膽地推測:“會不會此事唯有丁小乙知道,潘氏並不知情?”
柳桐倚微頷首,張屏若有所思。
桂淳輕咳一聲,鞏鄉長也低下頭,燕修麵無表情端坐。
冀實仍是從容地撫須聆聽。
穆集繼續推論:“又或,丁增兒的親爹,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能分點東西,但不多。潘氏母子走上歧途,便瞧不上那一星半點了。再或,丁增兒的親爹後來也出了什麼事,這對母子啥也拿不到,難抑對錢財的渴望,踏上邪路。”
柳桐倚再微微頷首,張屏繼續若有所思地沉默。
冀實道:“暫無實證,此事先記下,待後續詳查。二位方才說,丁小乙死前並無特彆的事發生?”
鞏鄉長和常村正再道,確實沒有。
丁小乙還是和平常一樣的吃酒賭博,打打娘子和兒子,忽地就死了。
冀實又徐緩地道:“方才一直提到黃郎中,乃因潘氏招認,丁小乙是被他毒死的,想她一介村婦,何處買毒?衙門仵作驗查不出丁小乙屍首有異,更是古怪,若真是被毒死,用得必不是尋常毒藥。所以雖二位說,黃郎中不可能與潘氏有情,亦得一問黃郎中詳細。”
鞏鄉長與常村正皆恭敬應道,儘請大人發問,必定一一道出,絕不敢隱瞞分毫。
穆集又搶道:“罪婦黃氏,當真是膽大包天,做出的罪行也十分出奇,先與蔡府公子有瓜葛,又大逆不道,行刺殿下與蘭侍郎的公子。下官也不禁好奇,這位黃郎中是怎樣人物,養出如斯之女。”
鞏鄉長和常村正繞來繞去,終於還是要說到這些要命的關鍵,都提起了心肝,捏住了冷汗。
冀實又和顏悅色道:”二位再飲些茶水,細細說。”
常村正斟酌字句道:“罪犯黃氏的瘋症係她母親那一支傳下,與黃郎中無關……”
鞏鄉長接話:“黃郎中之妻雖心智不全,但非常純善,絕不會行凶傷人。隻是舉止一直如同孩童。”
柳桐倚道:“二位方才也提到,黃郎中之妻十分美貌,黃郎中就是為了她才住到這村子裡,是否算入贅?”
常村正道:“不算入贅,大逆罪婦黃氏,是隨黃郎中姓的。黃郎中的娘子姓楨,比黃郎中小了好幾歲,和我閨女年紀差不多,嫁給黃郎中的時候才十七八歲,可憐,沒多久就難產死了。”
柳桐倚問:“楨家是本鄉舊戶?”
常村正和鞏鄉長的神情又有些微妙了。
鞏鄉長道:“大人們稍後應也能從彆處問到,小人亦不敢此刻隱瞞。楨家……在此鄉也算住了幾代,其實罪婦黃氏的那兩間小屋,最早楨家就住過。”
常村正道:“黃郎中快沒前,給他閨女買了住處,做了種種安置,沒想到他閨女和外孫女還是住到那兩間屋去了。又在那兩間屋裡犯了滔天之罪。唉,命也。”
張屏等人都坐直了。
穆集問:“聽來大有曲折,能否直言?”
鞏鄉長道:“鄉裡的無知婦孺,偶爾謠傳那兩間屋有些邪性,編得神神叨叨。也是因為各種巧合湊在了一處。那屋子最早,是罪婦黃氏的……”
他算了一算。向常村正道:“我這輩分有點算不過來了,舅爺,那應是,梨花的祖母?”
張屏與柳桐倚視線一斂。桂淳燕修神情亦微微一變。
常村正道:“輩分對了,但怎是祖母?”
鞏鄉長恍然:“是了,我糊塗了,是她外祖母。”繼而向上首拱手,“那處屋子,最早,是黃郎中之妻的外祖母住過。”
柳桐倚問:“黃郎中之妻,閨名是梨花?”
鞏鄉長道:“對,那是黃郎中之妻的乳名,小人小時候和她一起玩過,一時失言。大人恕罪。”
張屏忽地開口:“李小虎,鞏阿旺,大龍,小葫蘆,小果,小栗子,梨花……”
冀實眼中流露出些許疑惑,穆集更是滿臉茫然。
鞏鄉長卻拱手:“原來大人們去過村外那處土地廟了。小人小時候在那裡玩過,小人名叫鞏有廬,小葫蘆就是我的小名。讓大人們見笑了。”
張屏望著鞏鄉長:“敢問廬字可是廬山的廬?”
鞏鄉長爽朗道:“不錯,家祖好遊山玩水,我們這輩的孩子起名全是山水地名相關。”
張屏道:“我曾因某事結識一位兄台,與鄉長同姓,名叫鞏秦川,又號天北散人,在京城寫話本戲文。我知他是京城人士,所以冒昧一問。”
鞏鄉長驚喜一笑:“秦川是某堂弟,他爹是我二伯,原來先生認得!真是緣分!”
他看著張屏,眉峰一動。
“秦川曾與我說,他去年卷進一樁挺大的案子,幸得澄清。有位當時在京科考的年輕試子協助官府破了此案,那位才子姓張,莫非正是先生?”
柳桐倚微笑:“正是芹墉兄。”
鞏鄉長立刻連道失敬。
冀實含笑將話題拉回:“山水之中自有傳說,難怪賢昆仲皆誌趣高遠,才學不俗。方才說到,罪婦黃氏所居院落,亦有些傳說之類,還請鄉長與村正告知詳細。”
鞏鄉長亦自知跑題,趕緊惶恐謝過冀大人謬讚抬舉,接著道:“小人不敢隱瞞。罪婦黃氏的外祖楨家,從罪婦這輩算,就是她的曾外祖母,剛來到這個鄉間的時候,住在那個小院過,後來發生了好多事兒……”
他轉向常村正。
“不行,我這嘴笨,沒堂弟那般能寫戲文話本的能耐,這些事兒,我知道也不如舅爺詳細,還是請舅爺來說吧。”
常村正道:“這要從頭說,話也長了。”
冀實和藹道:“多累村正解惑。”又命人看茶取點心。
常村正與鞏鄉長推謝不過,再飲了些茶水,張屏、柳桐倚、桂淳、燕修幾人也跟著填了填肚子,潤了潤喉。
待左右服侍的人退去,門窗複關好。冀實方才又問:“先時村正說,那處房屋是一位大戶安家的,怎的罪婦黃氏的外祖家卻住在那裡?”
常村正道:“這算是一段孽緣了。大人英明,那處屋院的來曆起頭,正要從這裡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