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親的洞察力大概是知道的,但那又怎麼樣呢,權力令父親膨脹,他的內心一定在想:不願意又如何,你離得開我嗎?
人對於仇人總是更了解的——母親在父親身上做的功課比她的專業研究還要深刻,可她卻聰明得從不對孩子們提起這件事。
周越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母親對他寄予厚望,對他的教育十分上心,遠比對弟弟、妹妹來得更在意。
他是在母親還愛著父親時生下的孩子,又經曆了母親憎恨父親的全部過程,母親看他的眼神總是複雜的,好像透過他看到了自己的過去和曾經遭受的痛苦。
而懷有弟弟、妹妹時,母親已經將父親視為一個有生育能力的工具人看待,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人,所以她沒有將對父親的憎恨轉嫁到他們身上,她將他們視為隻屬於自己一個人的“寶貝”。
當周越看明白這一切時,他痛恨自己有這樣的洞察力,寧願自己什麼都讀不懂。
他還記得母親曾微笑著稱讚他,如果不走這條路,以他的敏銳度和眼光,在藝術行業可以有一番天地,真是可惜了。
他很不喜歡母親當時的笑容和語氣,他覺得紮眼,那裡麵除了惋惜還帶了一點諷刺,那不是對他的諷刺,而是對他身上另一半基因的諷刺——之所以可惜,是因為那個姓周的男人。
父親的自負、自大,絕對不會允許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去搞什麼藝術事業,那太失格。藝術隻能玩玩,是一個用來證實一個有能力的強者,閒來無事隨便做點什麼都能很出色的標簽。但它不能作為主業,不能是他的後代在全力以赴的情況下才能做出的成績。不管經營得多麼優秀,從跟上說藝術就是富人的消遣。
……
周越一直都知道母親在外麵有情人。
他想父親也是知道的。
但父親陪伴他們的時候並不多,似乎默許母親找消遣刺激靈感、打發時間,何況母親原本就是個藝術家,在性方麵比一般女人要開放得多。
看,這又是父親自大、自負的另一個體現,他自信就算母親有一百個情人,都不會離開他,她的心始終拴在他身上。她已經習慣了他給予的物質資源和藝術支持,她離開他會從天上掉到地上,那樣的落差感她受不了。
這大概就是父親理解中的“愛”吧,愛和需求是可以畫等號的。
而周越看到的是,當母親對父親能提供的物質需求越來越大時,這些物質需求也在擠壓情感需求的空間。
母親是那樣感性且情感充沛的女人,她強烈蓬勃的情感需求卻對父親關上大門,一滴都沒有流向他。當父親霸占著母親的生命和時間,強行打上標簽,並認定母親這樣的女人並非不可替代時,他也成為了她人生裡曾經滿足過情感需求的男人“之一”。這難道不是對父親代表的權威的另一種否定嗎?
借著這次出差,周越去看望母親。
周越的心緒並不平和,他正處於人生選擇的岔路口,可他沒有表現出來。
母親剛完成一件作品,笑容滿麵。
當拍賣會的工作人員將作品取走之後,母親親手給周越煮了一杯茶,感歎說,一件藝術品創作出來的時候是自由的,可當它作為商品公開售賣時,它的藝術價值就已經折損了一半。藝術家需要自己創造的作品被世俗定義價值,卻又為此悲哀。
周越望著母親,一句話都沒有說。
每當他有困惑時,他都會來看望她。
這很奇妙,她雖然沒有給他純粹的母愛,他卻可以在她這裡獲得安全感。
母子倆就這樣無言地坐著,一個看著窗外的風景,沉浸在創作後的餘韻中,另一個則看著杯子裡的紅色液體,直到心緒逐漸平定。
直到周越喝了半杯茶,母親才想起什麼似的,問:“你和那位許小姐進展的怎麼樣了,人你還喜歡嗎?”
他喜不喜歡重要嗎?周越略帶諷刺地扯了扯唇角,隻在心裡劃過這句話。
起碼還有人關心他是否喜歡。
開口時,他的語氣是禮貌的:“您終於想起關心這件事了。”
母親笑了笑,沒有接茬兒。
她關心不關心重要嗎?
其實她是知道的,母愛方麵她給他的不多,在她眼裡他的弟弟、妹妹是更完美的“藝術品”,而他是個瑕疵品。
母子倆對視片刻,周越最終還是選擇向他傾訴自己的心聲:“我有一個喜歡的女人,不是許小姐。”
母親:“是姓蕭的那個?”
周越點頭。
母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有些恍惚。
半晌,她說:“我還以為你們隻是……”
是什麼呢,她並沒有說下去。
有些事她也收到一點風,比如周越回絕了和蕭家的聯姻,他和一個姓蕭卻並非來自蕭家的女人在一起。
那時候她以為那個女人隻是個工具人,是一時的消遣,最多就像是周越父親對她當年一樣,出於占有欲和某種“我想要我就能要”的強者標簽,將那個女人霸占住、養起來,反正這對周家男人來說毫不費力。
母親再次笑了,這次笑容更為複雜,似乎有遺憾、惋惜,還有一些憐憫。她似乎已經預見了周越和蕭瑜的結局,看到了曆史的重現。
但她沒有斥責,沒有阻止,隻是打算做一個看客。
周越就在她那樣的笑容中起身,說了一句“保重身體,好好照顧自己”這樣的問候,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