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者諒解(全) 從該隱殺害亞伯開始,……(1 / 2)

亡者諒解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

弗吉尼亞州在1971年發生過一起極其殘酷的謀殺案:白人青年阿爾伯特·曼森綁架並殺害了黑人女孩瑪麗·沃登,僅僅是因為被害者拒絕了他的求愛——少女遇害時年僅16周歲。

這樁案子的審理進行得非常順利,在最後陪審團定罪環節,被告律師出示了一份由被害者父親亨瑞·費雪簽署的諒解書。該函件宣稱被害者的親屬在“上帝的感召下”,接受了來自被告家庭“虔誠而悲痛的道歉”,並稱該案件是“一個被愛所蒙蔽下的惡行”,希望能給這個“可悲的青年”一個贖罪和懺悔的機會。

這份諒解書改變了案件和阿爾伯特的命運。

即便被害人的母親在法庭上聲嘶力竭的哭訴亨瑞在孩子出生後就離家出走,從未儘過父親的義務,他不配做出諒解,甚至被害者律師提出亨瑞的賬戶曾在不久前在銀行兌現過一張來源不明的巨額支票,疑似為凶手家庭所提供等疑點或證據,經曆了初審、上訴這些漫長的司法流程,最終因大陪審團未能半數通過死刑判定,弗吉尼亞州最高法院判處阿爾伯特無期徒刑不得假釋。

“法律的初衷並非懲罰,而是安慰與拯救。”這是案件結束後被告律師所留下的名言,而比這句話更加著名的,是當庭宣判之後,瑪麗母親的哭喊:

——“死者永遠不會原諒凶手”——

“……這樁案子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但是對我的影響非常大。”威廉·金對著鏡頭侃侃而談。

他是出生在美國的第三代韓裔,個頭不高,身材壯碩,眼睛很大,配上一個繼承自母親的白俄式的鼻子,構成了一張通常意義上成功人士的臉。

“我在讀大學的時候接觸到了這個案件的卷宗,您知道的,在幾乎所有國家的現行法律裡……”他向主持人做了個強調的手勢,“在所有人命相關的案子裡,被害者家屬的諒解與否都是非常重要的量刑關鍵,它直接關係到凶手的生死——無論是用什麼方式獲得的諒解。”

他意有所指而意味深長地說完這句話,往前微微傾身,看著BBC目前最炙手可熱的時評直播節目的主持人,顯出一種誠懇的態度,“被害者的孩子可以諒解、配偶可以諒解、父母可以諒解、兄弟姐妹甚至於其他的親戚,對,所有人都可以諒解,隻有被害人不能發聲。”

“因為被害人被殺害了。最有、或者說真正唯一有權力決定是否原諒凶手的人,也是唯一不能說出‘我原諒’或‘我不原諒’的人,被殺害了。”金緊盯著主持人,壓低了聲音,讓自己的話語聽起來有一種莊嚴的意味。

“我在看到弗吉尼亞那樁案子的時候,就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如果是瑪麗自己,她會做出什麼選擇?父親說原諒,母親說絕不,那麼瑪麗呢?她的答案是什麼?她會原諒阿爾伯特?還是會尖叫著讓他下地獄?”

“從該隱殺害亞伯開始,被害人沉默太久了。”

“為什麼不能讓亡者說話?亡者才享有是否寬恕凶手的唯一權力。”金繼續用一種溫和的進攻姿態凝視著主持人,他知道這個時候他有一個麵部特寫。

他露出了一個經過嚴格打磨的莊重神情, “2004年,中國率先使用人工智能量刑係統;2012年,美國威斯康星州大範圍應用COMPAS係統輔助法官量刑。”

“盧米斯案。”主持人慎重地點點頭。

“對,盧米斯案。可憐的艾瑞克·盧米斯,他是個誤入歧途的小夥兒。”金應和著,巧妙地不在這個對他不利的話題上糾纏,“那時候我正好在讀大學,接觸到了瑪麗·沃登的案子。你知道,我們東方人的哲學係統裡,死者地位超凡。我們常說,死者為大。所以我和爭論量刑是否合理,引用大量判例的同學們不同,我執著地想知道,瑪麗會原諒阿爾伯特麼?”

他略略鬆弛,戰術式地後仰,顯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態度。

“T.D.U係統。”主持人說到,這回換他雙手撐在扶手上向前傾身,顯出一種探究的神氣。

“2020年,”金說,“我們的WK公司成立,T.D.U係統研發成功,它會收集被害者所有能收集到的數據資料,自動生成模擬人格,你知道嗎?我們提取的第一個被害者人格,在給他的女兒發短信的時候,她在我們實驗室裡嚎啕大哭。她對我們說,父親回來了。”

主持人沒有說話,他略微側頭,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了敲。

這是不信任的肢體語言。

主持人果然對他發起了攻擊,“我們知道,T.D.U係統需要用到海量的數據,當然,美國聯邦政府授權您的公司使用銀行、公眾行政甚至於國家暴力機構的數據來進行人格提取,但是在英國、在歐洲,這個授權會不會太危險了?”

“我得說,美國可能是全世界最注重自己安全的國家,因為仇人太多。而他的人民在意自己隱私的程度可是過了‘水門’和‘棱鏡門’兩道關卡的。”金幽默地回答,他看到主持人的嘴角翹了一下,“T.D.U係統是完全內運轉的,它采用量子方式傳輸信息,不能被截取,不能破譯,沒有任何後門,誰也操縱不了它,我不行,聯邦政府也不行。”

金頓了頓,比了個手勢,“這是個隻能進不能出的數據庫,這個數據庫超乎所有人想象的龐大,它每天每夜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在更新完善自己的數據。2024年,在展示過我們的實驗數據之後,一天之內,我們通過了弗羅裡達州的全州采購。而現在,十年後,整個美國所有的法院都在使用我們的係統。”

主持人禮貌性的對金的豐功偉績報以微笑,隨即提出了問題:“我很想知道您展示了什麼樣的數據。”

金觀察到主持人的神色專注,他麵上露出了矜持而自得的神色,“我們向聯邦法院出示了我們的數據。277314份數據。277314位惡性暴力事件的受害幸存者,我們收集他們的數據,完成人格提取,獨立得出諒解答案,最後與其本人核對,誤差率——”

主持人的眼神亮了起來,金知道,這個人上鉤了。

他輕輕地吐出一個數字:“0。”

他說,嘿,夥計,你想知道瑪麗的答案嗎?不過,得下次采訪見啦~

他看著虛擬屏幕上瘋狂增加的在線人數和討論數,金知道,英國的T.D.U係統采購案,十拿九穩了。

然後聽到耳朵裡的傳感器在他的大腦裡直接投射出幾個單詞。

——John the Baptist is here——

這場直播比預定的時間長了幾分鐘,直播結束,金和主持人還聊了好一會兒,頗為投機,他們互相邀請對方到自己家裡共進晚餐,禮貌握手之後,對方的虛擬投影一結束,金立刻站了起來,快步走出房間。

專用電梯直通專用停車場,金上了一輛低調、看起來和其他出租車沒有二致的地上無人駕駛車,腦內通過傳感裝置下達了命令。

——去“黃房子”——

——施洗約翰已端坐在迦南的宮殿之中——

金的施洗約翰叫邁克爾·法爾戴。

一個已經“死”了19個月的人,被害者,亡者諒解係統的使用人之一。

那是樁老生常談的情殺案,大概就是某個和法爾戴夫人長期保持不正當關係的男性雇傭了一個凶手,打爛了在拉斯維加斯出差的法爾戴先生的臉。

到這裡為止都很平淡,法爾戴先生不過是每年四十萬個凶殺案倒黴鬼中的一個而已。

接下來屍體被發現、凶手被捕、提起訴訟、判決、執行得毫無波瀾——這個案子唯一的特出之處在於,死的其實並不是法爾戴先生。

殺手動手之前,法爾戴被搶劫了。劫匪搶走了他的皮大衣和手提包,還打傷了他,但隨即就被殺手當成了法爾戴,一槍爆頭。

屍體很快被發現,因為現場有法爾戴的身份證件和物品,警方就沒有發布尋人通告,而是將劫匪的屍體當作了法爾戴。

然後是一個常見的警方疏漏:警方汙染了DNA樣本。

劫匪被當成法爾戴,葬入了墓穴。

最開始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金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T.D.U上線即將十年,這樣的事發生過不下數十起,並不是什麼特彆值得拿出來一說的事。何況這是警方的疏漏,和WK沒有關係。

事件的變數是法爾戴本身——

真正的法爾戴在奄奄一息的狀態下,被當成流浪漢送進了醫院。他傷得很重,足足躺了16個月才從深度昏迷狀態恢複,而因為腦部受傷的關係,他的意識和記憶都很混亂,直到六個小時前,他才恢複了部分記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和名字。

基於無所不在的T.D.U係統,金比警察更快得到這個消息。

按照公關危機預案流程,WK的專家趕在警察之前到場,對法爾戴進行問詢,在問詢過程中,法爾戴問了個問題:搶劫並差點殺死他的犯人怎麼樣了。隨即,他自言自語地說,“唉,沒有誰天生願意當個罪犯。”

然後他說:

——“我願意原諒他”——

這和T.D.U係統給出的答案不同。

咀嚼著那個被法官采信的法爾戴的答案,金從地上車下來,走進了他的“黃房子”。

在他進門的同時,掃描到他的生物特征,反竊聽和反錄音錄像係統自動啟動,熟悉的電子合成女音報告“clear”之後,整個“黃房子”啟動最高警戒,完全封閉。

“黃房子”的正式名稱是WK第三意識研究中心——沒人知道它為什麼叫這個名字,雖然它明明是個純白的建築——它是所有研究所裡最小卻是最重要和保密最嚴格的:所有的數據經過提取和整理,會彙總到這裡,最終完成T.D.U係統最核心的人格提取,獲得亡者證言。

“黃房子”是T.D.U係統當之無愧的大腦。

這裡沒有常駐研究人員,所有的分析和提取都由AI完成,WK的職員在“黃房子”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一樓的無人窗口拿走證言報告,然後離開。

唯一能進入這個心臟的,隻有金。

而今天,多了一個人,金的施洗約翰,邁克爾·法爾戴。

法爾戴比他早一步到“黃房子”,他處在四十歲的前半,消瘦、蒼白,身量很高,坐在輪椅上,從病號服裡伸出來的手瘦得像個拖把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