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他與商昊也是一樣。捧著張破圖,顛顛跑到這裡,還不曉得能不能囫圇出去。
值得麼?
仿佛有些明白了老頭們平日所說的執妄之心,實為業障的道理。
暨緒決定,回去後把這個故事講給大舅聽。讓他老人家念及不應執著於物相,隨緣即可。渡空毯破了,便是與這個物件兒緣儘了。還有乖巧的外甥可疼愛,大舅應當欣慰。
商昊仍看著獅子:“看來這裡是沒什麼寶物了,等我回去剁了那個騙子!”
暨緒淡淡道:“首先你我得能全須全尾地回去。”
商昊抓抓後腦勺:“這就走?”
暨緒嗯了一聲,但他跟商昊誰也沒動。
過了片刻,暨緒道:“這等反噬,你我招架不住,無能為力了。”
這不關他們的事兒。樹杈上幾隻烏鴉探頭探腦,若他們離開,那些靈獸們肯定會重新一湧而上來撕獅子,他們趁機出去會更簡單。
但,就是覺得,這麼走了,內心哪裡過不大去。
兩人仍是沒動,再過了片刻,商昊瞅瞅獅子,再看看暨緒:“我倒想到一個辦法。你們東初祖上是專管做法祭祀的,你能超度麼?”
暨緒看看他:“你見我念過經?我這輩子隻拿劍度過魔。”
商昊滿臉肯定:“但你肯定生下來就有這份能力。你看你舅也挺猛的,上回咱倆看他打副師院,那經唱得嗡嗡的。”
暨緒道:“我大舅那是念咒,跟唱祭兩回事。”
商昊道:“管他念還是唱,總之,那個法陣真是排場又亮眼,把副師院拘在裡頭打得服服的。我都疑惑你為啥還要在學宮念,跟著你舅不就成了。”
暨緒道:“我大舅打得過一個副師院,可不一定打得過所有的副師院和各院的正師院。他自己更承認肯定打不過太座。我身為他老人家的外甥,得跟打得贏他的學個青出於藍,才不給他丟人啊。”
商昊嗬道:“說得跟老頭們肯把你教得打得過你舅似的。老頭們隻會教武為末流,心性方正道。柔弱長生,剛強易折。拿不動刀劍隻會念經才好。總之你身上是東初血脈加上你姥姥家的能耐,你們東初那根祖傳的花棍兒你肯定也使得來。試試唱段經,度了這位前輩,大功德一件!勝過修行百年!”
暨緒攤手:“我眼下也沒棍子。”
他嘴裡雖這麼說,內心其實有些活泛,躍躍欲試。
他是喜歡用劍,但法陣、經咒從小就學過不少,就算東耳進,西耳出,也殘餘些在腦子裡。到學宮後,眾師更著意培養他念經。
度魂術,他當然學過。
依稀,應能記出個大差不差的。
這位前輩的魂魄,定還被壓在那副骸骨內,縱萬魔不來吞噬,也時刻備受煎熬。若解開此局,確實隻能用法術祭祀度其魂魄。
這等情形,千萬年難遇,太座都不一定見過。
試度一番,著實是難得的經驗。
商昊一把薅下破界斧的斧錘,斧柄伸長成一根細棍。
“聽我父王說,這把寶斧的柄也是用什麼仙火神石煉製的,單拿來當個神棍使使應是綽綽有餘了。我覺得你就試試,若成了,把他魂魄送進地府,雖仍要受罪孽刑罰,遠勝過這般境地。即便不能度入地府,最差灰飛煙滅,也是能就此安生了,不再受罪。左右都是幫了他。”
暨緒仍是做出個思量的姿態:“若此人,是個萬惡不赦之徒,怎麼辦?”
商昊正色:“看這獅子的傷勢,這人頂多在此地待了幾百年。沒聽說過數百年來有什麼名聲赫赫的窮凶極惡之徒無影無蹤了。就算是吧,如老頭們所說,善惡一念,寂滅時,都是一般虛無,存在時,皆是平等眾生。”
暨緒讚歎:“說得好!令我茅塞頓開!”一把抓過斧頭柄,“那我就來度度他!”又將手一伸,“對了,你成天偷偷掏出來撫摸的那顆大珠子,也一並拿來。”
商昊捂住領口:“你要皓光珠作甚?”
暨緒肅然:“我們東初的法杖,都得鑲上寶珠方才使得。越多越好,你看我們祖傳那根,多麼絢麗。眼下隻得一顆,也就湊合用用吧。”
商昊在口袋裡掏了掏:“這個會亮的球行麼?變小點也就是顆珠了。”
暨緒一嗬:“獅兄都不瞧的東西你讓我拿它念開度魂之道?精誠所至,才能破界度魂,容不得假。拿來。”
商昊滿臉不舍,取下頸上掛的細鏈,打開鏈墜的錦袋,取出一顆流光溢彩的明珠。
“你可悠著點,它若碎了,我半條命就沒了。”
暨緒接過,從隨身小袋中翻出一個箍筒,一頭箍住明珠,一頭連上斧頭柄。
“放心,我在,它就在。”
又閉上雙目。
商昊道:“你,是否須再近前些再超度?這樣作法,可能力道更準些。”
暨緒睜開眼:“我正是要上前,先溫習一下經文及唱祭的步驟。”
開頭應該怎樣來著?
要不要撮土焚香?
還是向天禱祝?
商昊一臉惶恐:“不然咱還是算了?我覺得這有點太難。你先把珠子還我?”
暨緒淡淡一笑,拍拍他肩膀,用師座的口氣語重心長道:“孩子,修德行善,怎能半途而廢?懼難止步,更不可為矣。”大踏步向獅子走去。
對了,獅子。要怎麼靠近?
獅子仍趴在地麵,定定望著停下腳步的暨緒,卻沒有動。
商昊慈祥的聲音從暨緒背後飄來。
“小緒兒,怎生止步不前了?”
暨緒隻當沒聽見,又向獅子拱了拱手:“獅兄,以你的靈性,我與後麵那人言談,你都聽見了,也都聽得懂罷。”
獅子沒有動。
暨緒再向前走了兩步,獅子略抬起身,暨緒又停下:“在下不才,略通些法術。想為前輩超度,使其解脫反噬之業果,不知獅兄可能允之?”
獅子坐直了一些,挪了挪爪子,卻向後退了退。
暨緒於是再向前,望著獅子雙眼:“獅兄,在下保證,定會……”
獅子晃了晃腦袋,猛地大吼。
商昊的聲音再飄來:“獅兄是叫你趕緊的,彆廢話了。”
暨緒繼續向前,仍掛著微笑:“獅兄若不信在下,我將後麵那位西極國太子壓給你做當,若我食言,你大可吃了他。”
獅子喉嚨中低低咆哮,卻又向後挪了挪。
暨緒終於走到了它之前趴臥之處的近前。
浮土下,可見根根枯骨,已散落淩亂,暨緒看了看顱骨處兩個空空的黑洞,心中一聲長歎。
獅子仍低低地嗚著,亮亮的雙眼望著暨緒。
暨緒將斧頭柄插進塵土中,雙手撚訣,忽而想起一項被遺忘的關鍵,猛地再睜開眼。
獅子喉嚨裡咕嚕一下,充滿懷疑地盯著暨緒。
暨緒回身:“將渡空毯給我。”
他接住商昊丟來的毯子,自破損的窟窿處將毯子撕成兩塊,俯身將一塊覆蓋在骸骨身上,另一半披上己身。
真是緣也,命也。
這個超度,說實話,以他的修習本來毫無希望成功。
偏偏恰剛好,帶來了大舅的這張寶貝渡空毯。
超度魂靈,即也可稱引度,是用法術為橋梁,連接陰陽兩界,送魂魄回歸。
若法術不夠,就需寶物來湊。
渡空毯,正是可以行渡各界的寶物。
暨緒瞬間真有些相信天命,或許他和商昊白跑這一趟,就是老天送他們來見這位前輩的。
所謂天道悲憫,從無絕儘,必存一線生機。
隻是前輩你得一線,恐怕晚輩我要被大舅打成全青。
暨緒合眼結印,度化的經文自然而然,如漲起的潮汐般,浮出心海,自唇齒間念誦而出。
「……大道之妙,乃為無形。大道之根,是為元一。混元為一,元本為空。一亦是無,無也為一。一生萬物,萬物無窮。無窮歸一,本源天道。不陰不陽,不上不下。無聲無色,無執無相,無儘無涯……何須思歸,本即根始,由來是無……」
獅子低低嗚咽,渡空毯化做熙熙光束,包裹暨緒與塵土下骸骨,和光上升,一半脫開暨緒身體,一半自地而起,彙做一體,消失於無限碧空。
獅子向天一吼,俯臥在地。
插直的棍兒啪嗒倒地,暨緒睜開雙眼,隻見地上一片裸露石麵,乾乾淨淨,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