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泰看不出馬宏的反應,隻好挑明了問:“敢問馬內侍,陛下可有提過讓我等回京之事?”
馬宏委婉道:“此番我等二人前來,並未打著陛下旗號,驚動地方,這是為了郎君安全考慮,若有人問起,也請郎君說我等是早年在京城王府的舊仆,年老回鄉,途徑房州,順道過來探望而已。”
賀穆與賀融暗自點頭,馬宏考慮得很周到。
父親畢竟是皇帝長子,哪怕現在被廢為庶人,身份依舊是抹不去的,以前被流放至此,眼看一輩子都沒有翻身之日也就算了,如果有人知道皇帝沒有忘記長子,還派人過來探望,難免會生出什麼心思。
賀泰:“馬內侍放心,我省得。兩位遠道而來,想必饑腸轆轆,寒舍無甚美味,我讓大郎他們去外頭食肆打包些吃食回來招待二位!”
馬宏笑道:“不必勞煩郎君了,我們也帶了一些粳米細麵過來,馬車不大,裝載有限,區區心意,請郎君笑納。”
這些年,賀家吃的都是糙米,為了節省糧食,蒸飯也不常吃,大多時候都喝粥或羹,馬宏帶來的米,就算不是貢米,也肯定是好米,從前賀泰連吃頓飯都膾不厭細,如今聽見有粳米,他竟喉頭上下滾動,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賀融道:“二哥與五郎也快回來了,想必有所斬獲,我出去看看,順道讓他們將野味炙烤,也好招待客人。”
賀泰回過神:“說得是,你這就去吧!”
賀融起身,朝馬宏與齊太醫告了聲罪,便起身離去。
齊太醫這才發現,賀融的腿腳不太靈便。
但他身有腳疾,還拄著竹杖,明明該是遲緩笨重的一幕,卻偏偏走出幾分步履輕緩的瀟灑。
連帶竹杖,似乎也與那身青衣相融無間。
齊太醫忍不住出聲:“小郎君若不棄,老朽也可為你看一看腳!”
賀融停住腳步,回身拱手,語調平緩:“多謝老太醫仁心,隻是我這腳傷,是幼時落馬摔壞了骨頭,當時便給太醫看過了,都說沒法子的。”
落馬二字,讓齊老太醫微微醒過神來,他下意識扭頭,馬宏微微搖頭,讓他不必多問。
再一看,賀融的身影已然遠去。
齊太醫是在逆案發生之後才進的太醫署,那時皇長子賀泰已經被廢為庶人,全家流放房州。
賀融落馬一事,齊太醫隱隱綽綽有所耳聞,隻聽說賀融帶著弟弟去騎馬,不料馬突然發狂,將兄弟二人摔落下來,賀融摔斷了腿,而他弟弟賀虞雖然沒有受傷,但因年幼加上受驚過度,當夜就高燒不退,三天後夭折。
落馬之後的隔年,就發生了駭人聽聞的丙申逆案,連賀融生母亦被牽扯進去,一大批人砍頭的砍頭,流放的流放,至今已十一年有餘。
這種陳年舊案,與齊太醫本無關係,他奉命來此,隻需看完病回去彙報,差事就算完成了,那些與逆案有關的坊間傳聞,也隻是過耳既忘,不當回事。
但此時此刻,親眼看見昔日皇長子的處境,看見亭亭玉立的賀嘉,更與賀融寥寥數語,齊太醫卻禁不住生出一絲唏噓歎惋。
可惜了。
……
賀二郎與賀五郎果然滿載而歸,不少小動物趕著在冬季來臨前囤食物,倒讓他們順手撿了個便宜,野兔和野山雞兩手都快拎不過來,正好現宰了招待客人,隻不過家裡沒有女主人,管家賀鬆既要帶著雜役生火做飯,又要幫忙招呼來客,進進出出,難免有些手忙腳亂。
仆役不夠用,賀泰從前的側妃,如今的妾室袁氏也出來幫忙招待客人。
賀泰原有一妻二妾,七子三女,在眾皇子中,子嗣頗豐,本該惹人豔羨,可惜嫡子賀虞落馬夭折之後,繼妃陸氏傷心過度,一病不起,跟著去了,緊接著又是全家流放,三個女兒中,兩個因為路途艱苦而死在半路,另外一名妾室也熬不過流放初期的艱辛而病亡,如今陪在賀泰身邊的,唯有一個袁氏。
再美的女人也經不起風霜的磋磨,袁氏雖然不像賀泰那樣一臉衰老之相,但眼角嘴邊,也早已生出深深的紋路。
她所生的賀七郎賀熙,隨同流放時不過周歲,雖然僥幸沒有在半路夭折,可也留下病根,至今身體孱弱,動不動就臥床不起。
在袁氏的懇求下,齊太醫幫賀熙診脈開藥,又囑咐一些注意事項。
賀泰對馬宏苦笑:“讓馬內侍見笑了。”
此情此景,馬宏也得歎上一聲:“賀郎君這些年辛苦了,小人回去之後,會如實稟報的!”
有這句話,賀泰心裡略略好受一些。
晚間,除了身體不好的賀熙和需要照顧他的袁氏之外,賀家五名兄弟,外加一個賀嘉,悉數到齊。
馬宏有心活絡氣氛,恭維道:“賀郎君膝下兒女,個個風采過人,實在令人羨慕!”
賀泰:“今日貴客到來,我正愁舍下簡陋,沒有豐盛菜肴相待,唯恐怠慢二位,隻有將兒女喚來作陪,也算略儘禮數。”
十一年的磋磨,讓他學會如何說話,而不是糾結從前身份,放不下架子尊嚴。
馬宏笑道:“席間有肉有菜,怎麼還能說不豐盛,賀郎君過謙了。”
齊太醫也道:“馬內侍說得是,我年紀大了,吃不得太多葷腥,這樣正好,正好!”
主人熱情,賓客捧場,自然是賓主儘歡。
酒是賀穆在市集上買的,比起宮中佳釀,自然差了許多,馬宏小抿一口就放下,思忖片刻,斟酌開口:“不知賀郎君可曾聽聞,北方三州邊事告急?”
賀泰忙問:“有所耳聞,隻是不甚了了,現在如何?我朝必然大勝了吧?”
馬宏麵色沉重:“情勢不大好,涼州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