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玨一見辜清章,乍聞此言,剛被錢衝淡的煩躁頓時又聚結於胸,似笑非笑道:“哦?那勞煩你給我算一算,我這樣的人,該與何人相交?”
辜清章又露出蘭玨最不愛看的那種神情,好像很替他擔心著急一般:“佩之……”
蘭玨徑直從他眼前走過,隻當沒看見辜清章剛倒好的茶,另取了個杯子又倒了一杯:“這樣的命,不用你算,我也會。王公子一看就是個惹事的主兒,近了他不招上事才怪。他這麼橫,就因為他老子是大將軍。哪天他老子倒了,他全家都得完。隻是……”
他有意從懷中取出那包錢,在手裡掂了掂:“雖說富貴難出三代,王大將軍到王公子這裡,不過兩代,王大將軍官運正昌,抱得上王公子大腿前程有望,就算牽牽王公子的褲腳,起碼也吃喝不愁。”
辜清章定定看著他:“佩之,彆置氣。你不是這種人。”
蘭玨揚眉:“不是哪種人?我就是這種人。我與你,與劉知薈方才真的不是一路人。” 啪將銀子包往床上一丟,“疏臨,我這話,並非置氣,拿了王大公子這包銀子,我當真歡喜。”
本以為心態難轉過彎,多少有一兩分尷尬羞恥與不適,卻發現絲毫沒有,唯有開心。
“我與辜清章,本非同類。”蘭玨慢慢擱下酒盞,“你查了這麼多,應早就知道,本部院是犯官之後。先祖父本是京兆府主簿,府尹辛餘謀私受賄,他亦卷在其內,同被大理寺查辦,在牢中畏罪自儘,家中被抄,餘下男女本要充入奴籍,恰逢先帝登基大赦,沒去為奴為婢,但一無所剩,連叫花子都不如。都沒挨過餓受過罪,有扛不住自己尋短見了的,也有實在體弱是捱不住苦病沒了的,後就剩得先父一人。本來連他也不得剩,尋了斷跳河沒沉下去,被一個洗衣女救了,就是先母。他沒死,但說句大不孝的話,以後跟死了沒兩樣,一輩子除了吃飯喝酒歎氣沒多做過什麼,我曾疑惑先母何必撈他。不過,要不撈他,也就沒我了。”
說到此處,自己輕笑一聲,瞥向張屏,見其一聲不吭地聽,表情頗為專注,專注之外,倒沒流露出其他,雖未對蘭玨方才的那句話接上點什麼,不過這也是他的本性。蘭玨對此表現尚算滿意。
當年,蘭玨畏畏縮縮時,走在路上,瞟見行人閒聊,都唯恐在談自己身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直至進了官場,頭一兩年還常覺得同僚在背後指戳,回想更是好笑了。
“先母在京郊九和縣織坊裡做活,家就住那裡,本部院打小市井裡長,因此,你莫以為我黍麥不辨,不知米價油錢,其實各樣苦都吃過。與你一樣,劈過柴挑過水,還替先母賣過針線,餓極了,也偷過旁人地裡的瓜。”
曾以為恥,但如今輕描淡寫道來,卻如年少時的功勳。
張屏道:“唔。”
蘭玨突然覺得,小皇上把張屏外放,著實英明神武。此生處事,真讓人不知如何評判,假如進了朝廷,結果難以想象。單說倘若換一個人坐在對麵,溜須拍馬的言辭暫不多想,“大人早年原來也曾如此不易”之類順竿的話必然當要來上一兩句罷。
也就是本部院這樣的胸懷,才容得了他罷了。
蘭玨接著道:“先父一生隻教過我一件對的事,唯有讀書考功名,才能換一種活法。先母半夜還趕活做針線,換錢送我進學堂,那時著實刻苦,路上撿片有字的紙頭兒,都揣回家藏著,反複看。縣城北關有個書坊,我在那裡做過搬紙的活計,就為了能偷看兩眼坊中的書,那地方如果還在格局未變,我仍能閉著眼進出。隻是,我那時用功,從沒想過是不是真喜歡念書,實際是為著不再受窮。”挑眉看了看仍不吭聲的張屏,“你若有見解,但說無妨。”
張屏道:“大人尚未說到辜清章,學生暫無見解。”
蘭玨微微眯眼:“哦,是,怎麼儘說我自己的事了,難為你聽我絮叨許久。”燭芯劈啪,酒入杯中,碎影流金。
“我與辜清章,乃入京科試時相識。當時我在街邊賣字畫,他買了幾張。”
細雪中,那人收了傘,抬手一指架上的一排字畫。
“這些兄台可都賣否?”
“掛的都賣。”他取架上的畫,“閣下為何買這麼多?”
“小弟方才說了,明年春闈,兄台定然高中,預先買上囤著,他日富貴,說不定就指著這些了。”
奚落、耍弄,他早已習以為常。但眼前這雙清亮含笑的眼,讓他不想往心懷叵測上想。
他取了一幅畫,卷好,裹了紙,紮束遞過:“閣下既為知己,怎能再談買賣。此畫權作相贈,但望不棄。”
那人雙手接過畫:“蒙蘭兄相贈,實不堪領此厚禮,不知何以為報。”
彆轉頭扯了做如廁之用便可。
他不禁道:“閣下果然會算命,竟然知我名姓。”
那人眨眨眼:“這真不是算出來的。”抬手一指,“兄的畫卷上,不都落著款麼。”
他繃不住一笑:“是了,居然把這個忘了。”
那人輕抬衣袖,雪屑沾染了眉稍唇角,淺笑中化成薄露。
“我竟也忘了告知兄台名姓。鄙姓辜,辜清章。”
此情此景,每字每詞,都不能忘記,一旦憶起,就如同又回到當時。
“那時沒什麼人與我相交,直至遇到了疏臨,方才認得朋友二字。他性情隨和,謙容禮讓,與我這般人,也處得來。我二人一道賃屋,同食同宿。直至後來遇見劉知薈,方才有些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