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張屏起身,院中繞了幾圈,未見陳籌,推開他房門,隻見被褥折疊整齊,桌案上擺著那本《媚媚傳》,下方壓著兩封書信,上麵一封寫了給張屏。
『張兄:繁雜話略過,我左思右想,留在這裡不大妥當,半夜不好擾你清夢,故不辭而彆。借了廄中一匹馬,當是買了,留了些錢,不知夠不夠。若不夠了,等你上京,我再還你。我想先四處轉轉,或是最近,或等到下一科臨近時再到京城。我若回京,大概還住小耗子巷那裡,你能找著,我若暫時不去京城,待安定下來,亦會給你書信。婉拒知府大人的書函,我已編好,就說家中長輩病重,急趕著回去。勞你轉交。這段時日在宜平,白吃白住,加上以前的救命之情,我陳籌欠你,拿命都還不來,說多反覺虛情客套。此時幫不上你什麼忙,隻能待來日相見了……』
幾頁薄紙,因倉促書寫,字跡略潦草。桌角還放著一個藍色錢袋,正是陳籌平日所用,內有半袋銀錢。
張屏握著信在小廝惶惶的目光中一言不發出了房門,濃雲灰重如鉛,片片雪花無聲墜落。
高知府聞得陳籌走了,隻略點了點頭:“家人抱恙便冒雪趕回,此生甚重孝道。”
邵知縣道:“可惜大人失一賢才。”
高知府含笑道:“有才之士朝廷定會重用。不是還有三年後的科考麼,本府看好此生前程。”又瞥向張屏,“陳生既走,縣誌你當要如何編?”
張屏道:“下官依然繼續編。”
邵知縣忙道:“下官會再選人協助張縣丞,隻是才學恐怕不及陳公子。”
高知府微微頷首:“那張縣丞便先去做事罷,不必在此站著耽誤公務。”張屏便告退。
縣衙中邵知縣及下屬其他官吏,皆陪著高知府冒雪下鄉巡視,衙門頓時空空蕩蕩,隻剩兩三個腿腳不便的老衙役瞧著張屏像抹孤魂一樣又鑽進卷宗庫中。
高知府巡查完畢,邵知縣隨侍知府大人用了晚膳,在行館安歇,待回衙門時,已是深夜,邵知縣亦不忘記問一聲張縣丞何在,老衙役答曰,張縣丞傍晚就回宅子了。小宅方向黑漆漆全無燈火,張屏一向儉省,入睡前院中廊下的燈籠亦都要熄掉。看來已經睡了。
雪積了甚厚,三更梆子敲過,高知府在燈下合起文書,正要再取過一冊,房門輕響,門外侍從低聲道:“大人,你等的貴客來了。”
左右退下,遠遠守在院子中,一抹黑影閃進房門,高知府站起身,黑影拉開遮臉的厚巾:“知府大人真會做事。好端端讓你關照個人,結果人被你嚇得連夜跑了。”
高知府拱了拱手:“鄧大人,下官惶恐。真是遵大人之命,特特地地關照了,不知怎的,他竟然跑了。當下的年輕人,脾氣難以琢磨啊。”
鄧緒解開帶兜帽的厚重大氅:“老高,少來。你在縣衙做的好事當我不知道?我隻讓你照應陳籌,哪個讓你拿捏張屏了?你倒好,抬一個,踩一個,不跑還能怎的?”
高知府撫須嗬嗬笑道:“這不是為了更合乎情理麼,不然,下官也尋不到理由抬舉那陳生。”
鄧緒拍拍大氅上的雪,甩在椅背上:“高大人倒笑得開心,人跑了,怎麼辦,你賠我一個?”
高知府道:“好,下官這就去牽馬,學那蕭何,不把鄧大人看上的人追回來絕不罷休。”
鄧緒擺擺手:“罷了罷了,早晚了,就先這樣吧。你當我是和你玩笑麼,真是乾係重大。”
高知府頷首:“此生在京中曾牽扯進連王太師公子和柳大人都在內的那個三司會審的大案吧。下官略有耳聞。”
鄧緒挑眉:“看來高大人更沒少在張屏身上下工夫。”
高知府笑道:“聖上都青眼有加的人,下派到下官治下縣中,怎敢疏忽?下官就說,怎麼陶尚書的愛徒竟會被禦旨賜來小縣當個縣丞,原來是協助鄧大人查案的。”
鄧緒嘿然道:“本寺要查的事跟他卻無乾係。他的確就是做縣丞。”
高知府道:“不當問的,下官也就不多言了。隻是,那張屏怎麼就搭上了蘭玨?本府見他時,他一口一個蘭侍郎,頗以此為傲一般。陶尚書和蘭玨,嗬嗬,這個路子有點兒飄。”
鄧緒道:“你與蘭侍郎的愛恨情仇,本寺亦不多言。”
高知府咂舌:“鄧大人這詞用的,下雪天讓下官出了一身大汗。不過當日大家都氣盛,相看礙眼,你參我一本,我上你一折罷了。怨可能是有點兒,其他的不敢沾。”
鄧緒在燈影中坐著,笑眯眯道:“是,據說蘭侍郎和劉禦史更不對付一些。高大人是和劉禦史交情比較好,對吧?”
高知府作勢抬袖擦汗:“鄧大人高抬貴手,下官可沾不起結黨二字。劉禦史和蘭侍郎,下官都不怎麼熟,隻是劉禦史在打照麵時會多說兩句話,畢竟下官沒有上過關於劉禦史的折子……當年同屆科考時,這二人都不大和他人往來。蘭侍郎當年同現在完全是兩個人,劉禦史倒一直是那樣的性情。眾同年與他二人都不甚熟稔。”
鄧緒摸了摸唇邊短髭:“是,我聽聞他二人當年都曾同一個姓辜的交情不錯。你熟悉此人否?”
高知府道:“宜平辜家莊,不當問的下官不問,辜家莊之事,鄧大人所知應比下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