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廝兩股戰戰,完全說不出話,隻能朝一個方向一比劃,眾侍衛嘩啦啦殺去,踹開房門,張屏正站在床邊,身上掛著剛穿進一隻袖子的夾襖,侍衛頭目一擺手:“拿下!”
侍衛們一擁而上,將張屏五花大綁,拖到縣衙,推進大堂。
堂內燈火通明,高知府端坐上方,四周衙役侍衛陳列森嚴,堂下瑟瑟跪著蓬頭赤足衣衫不整的劉書吏。
張屏被推到劉書吏身旁,按倒在地,高知府一拍驚堂木:“兀那張屏,你可知罪!”
張屏抬頭:“下官不知。下官雖隻有從七品,亦是朝廷任命,知府大人這般將下官拿到此,不合律製。”
高大人冷冷道:“本府治沐天郡數載,比你知道什麼是律製。你昨日混入大牢,有什麼圖謀,從實招來!”
張屏道:“下官是宜平縣丞,進出縣中大牢,不用擔混入二字。”
高知府再一拍驚堂木:“本府三令五申,此案期間,閒雜人等不得乾涉,你當本府之言是耳旁風?”
張屏道:“大牢之內,並非隻有此案犯人。再則,即便大人有令,按本朝律法……”
高知府喝道:“莫和本府扯什麼律法!”
張屏道:“大人,律,國之綱,上至帝王,下到百姓,皆要遵從。”
高知府徑用手一擊桌案,噌地起身:“且閉上爾的嘴!你昨日擅入天牢,牢中疑犯便死了幾個,你來告訴本府,這是怎麼回事!!!”
張屏仍未低頭:“敢問大人,死的疑犯是哪幾個?”
高知府臉都青了,案旁的邵知縣忙道:“張屏,你就老實回答大人問話吧,唉,死的幾人,還有個幾歲大的稚童,何其無辜,凶手何其殘忍!”
張屏臉上閃過一絲悲憫,仍是看著高知府:“大人,可有人證物證,能指認下官曾接觸過死的幾人?”
高知府臉色鐵青,緩緩坐下。
張屏繼續道:“下官乃大人屬下,但若要問罪或免職,按本朝律令,須上報三司吏部,大人不可自判。”
高知府緩緩點頭:“好,好個不能自判。但……”神色陡然一厲,又一砸驚堂木,“本府雖不能將你就地摘下烏紗定罪,卻能將你責問收押!”喚來侍從,命將張屏和劉書吏拖下收押。
邵知縣拭汗道:“大人,不再多審一審?”
高知府臉上厲色一收,忽而微微一笑:“本府抓這麼多人進牢,本就是敲山震虎,他果然嗅餌而出,慢慢再看有何伎倆!”
邵知縣一愣:“竟是……大人預料之中?大人高明!真當世神斷!”
高知府笑意淡去,又一歎:“可惜那被害幾人。亡者可還有家人?”
邵知縣道:“是賣燒餅的一家,前幾年搬來,無甚親戚在本縣了。”
高知府歎道:“那就縣裡安排厚葬吧。”邵知縣領命而去,高知府又喚過侍衛頭領:“那對瘋叔侄,乾係重大,本府覺得,留在本縣不甚妥當,你等速將這二人押送州府。”
侍衛亦應喏離去,高知府退堂。
東方天空,墨藍透白,漸染緋色,晨曉已至。
趙書吏走到牆邊,撒出一把小米,幾隻鴿子撲棱棱飛下,啄食小米,趙書吏俯身緩緩撫摸鴿子,眾鴿食儘小米,撲棱棱飛走。
趙書吏撣撣衣袖,轉過身,身形一僵。一群州府侍衛在幾步開外的地方站著。
為首侍衛道:“在作甚?”
趙書吏施禮道:“早起喂……喂喂鳥……”
侍衛道:“是,大冬天裡,掌房起得早,鳥也起得早。”掏出鐐銬,“知府大人亦等著和掌房早些聊一聊。”
清早,鄧緒和柳桐倚被州府侍衛推向囚車。
一個侍衛捧著那把折斷的紙刀從車邊過,萎靡蹣跚的鄧緒忽而雙眼一亮,挺起胸脯:“青龍偃月刀!關某的青龍偃月刀怎的成了這副模樣!!!哇呀呀——”
柳桐倚道:“將軍,此刀乃打鬥之時誤折,可見將軍內功精進,竟連青龍偃月刀都能震斷!”
鄧緒皺眉:“真是關某做的?怎的無印象?”
柳桐倚道:“真的,軍師已命人選天玄金石為將軍鍛造新刀,名曰忠肝義膽刀。”
鄧緒點頭:“嗯,此名足可匹配關某!”
侍衛不耐煩喝了兩聲,推搡他二人,鄧緒待要咆哮,柳桐倚又道:“將軍,這是送你我還蜀,東吳多有不甘,莫與他計較。”
鄧緒哈哈一聲:“關某之刀,豈斬鼠類?”昂首闊步登車,柳桐倚遂入,一隊侍衛縱馬環護,往州府方向去。
侍從遂報高知府,高知府正在審趙書吏,聞之略頷首。
趙書吏跪地痛哭,說不明白為什麼被抓,他每天都出來喂鴿子。他家娘子素厭禽鳥,不準他養,他就常在袖中裝些小米,遇到鴿子便逗弄。聽聞縣衙有事,清早趕來,見圍牆上停著幾隻鴿子,不知是誰家的,放出籠甚早,不禁取米逗之。
高知府道:“一番言語,漏洞百出,本府都懶得一一駁斥。”命將趙書吏單獨收押。左右勸高知府小憩片刻,高知府道:“也罷,你們也都累了,各去眯一會兒。”
邵知縣命人取來早膳,高知府略用了些許,暫去休息。
邵知縣自也眼皮亂打架中,李主簿勸他道:“大人先去歇一歇,我等昨晚回去睡了一時,早上聽說張大人犯事了才過來的。大人一直同知府大人辦案,都連熬兩夜了。”
邵知縣跺腳:“本縣如何睡得著!四房書吏被抓了兩個,更有個張縣丞!怎麼會有這般事情!怎麼會有這般事情!”
李主簿道:“大人,事已經有了,急也無用。知府大人英明,這些應不會連累大人。大人緩一緩精神,才好協助知府大人查案。”
邵知縣歎了一口氣,困倦交加,整個人都木了,應答遲鈍,這樣下去的確更容易出紕漏,便拍拍李主簿肩頭:“這裡先勞累你盯著一時,但有動靜,立刻知會本縣。”
從縣衙回宅子不過幾步路,但邵知縣不回去,命人抬了張木床在離高知府小憩處不遠的角落小屋,弄了副舊鋪蓋,和衣暫眠。
陳籌上了另一艘大船,恨不得船上木槳都化成翅膀,淩雲追上之前的那艘。隔一時就到甲板上轉一圈兒。他臨時上船,沒訂到單間,隻在下艙大通鋪有個床位,艙中濕冷,醃臢無比,男女吵擾,小兒啼哭聲不絕於耳。陳籌在鋪上坐了一時,忽覺腿癢,從神遊中驚醒,隱有小物在肌膚上奔跑,應是虱子從鋪上爬入衣縫。陳籌趕緊抖衣,發現旁邊的老漢正在探手入懷,搔而捫之,捫得一個,送到口邊一嗑。
陳籌一陣惡心,又出了船艙,到甲板上,尋堆纜繩暫且坐下,一個麵目平常行商打扮的男子踱過來坐在他身旁:“在碼頭就見公子來來去去,又打聽上一班船,想有急事?”
陳籌黯然點頭。
那人袖著手,眯眼道:“公子彆怪在下多事,公子這般風流形容,難道是為了一個女子?”
陳籌訝然抬頭。那人嗬嗬笑道:“看來說中了。”
陳籌喃喃道:“唉,隻是匆匆一瞥,也不知是不是她。下船之後,她早走了,萬一不在州府停留,又該到何處尋?”
那人道:“原來公子要找的人就在上一班船中。在下之前亦要搭那艘船,因州府有個大戶,采買了幾個年輕女子,要送到京城,艙位滿了,方才改乘了這艘,不知公子要找的人是否也在其內。”
這番話讓陳籌越發心焦難耐,夜中難眠,直挺挺睜著眼夾在老漢和一條壯漢之間,聽著此起彼伏鼾聲,嗅著腳臭與童子尿的氣息,任虱子在衣內奔波,無心抓撓。
船行了一天半,終於到了郡府碼頭,陳籌躥上岸,在人潮中找尋,逮著碼頭的船工攤販便問。有個賣茶水的攤主道:“上艘船是有幾個年輕女子,被人一車拉走,往城西去了,似是哪家采買的。”
陳籌徑往城西去,一路找尋,州府丹化城雖比京城小,但也很大,街道繁華,車馬行人攘攘如流水,陳籌像一條躥入大江的蝌蚪,左右亂顧,空茫然難進退,更不知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