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屏轉上官道,又行了數裡,再見著屋舍簇簇,炊煙嫋嫋,已到了慈壽村臨近村落的地界。
張屏撿了一條平坦直路,往那村中行去,正打量路邊人家,遙遙見前方一杆旗簾,寫著個茶字,棚下唯獨一個老叟坐在茶爐旁搖扇。
張屏頓覺是意外之喜,到那茶棚前下馬:“老丈,一碗茶。”
老叟笑道:“恰有剛沏好的,三文一碗,公子請裡麵坐。”
張屏進棚,在小桌旁坐下。
老叟替他斟上熱茶,道:“公子隻一個人出遊?”
張屏道:“剛從姥姥廟燒香過來,想再去慈壽村看看。”
老叟道:“那公子走多了,再倒回去行幾裡,便是慈壽村,這裡是大葫蘆村。”
張屏便笑了一下,他長得是一張不喜笑的臉,這一笑,那老叟頓覺突兀,道:“公子笑甚?”
張屏拱手:“老丈莫怪,兩村之名,皆頗有趣。”
老叟嗬嗬道:“我們大葫蘆村名土吧,不如慈壽村有彩頭?其實知縣大人擬把我們村改成福祿村來著,這不還沒商議妥,他就倒黴了麼。京城裡玩的葫蘆多是這裡供的,養蛐蛐最好。所以就叫大葫蘆村,彆看糙,一聽就知道。”
張屏點頭:“是。”
他一不笑了,老叟又覺得他很誠懇,便再接著道:“福壽村吧,以前也不叫福壽村,叫大碗村,那裡以前凹些,地勢跟個碗似的。中間有一陣,因為井裡挖出來的那個姥姥,改名叫古井村。謝大人上任後,整治這整治那,山頭香火旺了,就跟著改慈壽村了。一般的小年輕,都不知道它最早的舊名。公子去那裡作甚?燒香拜姥姥,去廟裡就成。”
張屏道:“想去看看浮出姥姥神跡靈棺的井可還在否。”
老叟道:“有,原先都給封上了,也建了個小廟。往年獻一對童男的時候,就是從那個小廟啟程,再送到山上。不知道謝大人又打算建什麼,說要拆開,重新挖個井,還沒動工呢,他遭殃了,也擱置了。公子可以去看看讓你瞧不,外人瞧好像得交十二文錢。”嗬嗬又笑了兩聲。
張屏道:“想那井本該甚大,不然石棺怎能浮出?即便豎著……”抬手比劃了一下。
老叟嘿了一聲:“什麼漂上來的,那都是知縣大人請京裡的文士後來潤色的。石頭哪可能漂,其實就是挖出來的。”眯眼看向張屏,“公子該不會是京裡來寫傳奇戲文的吧。”
張屏道:“不是,僅好奇而已。聽老丈言語,應知究竟。可否詳細告知?”
老叟又眯了眯眼,打量張屏一下,方才道:“公子問這廟來曆,算問對了人,這個縣裡,比老叟漢所知還多的,應是沒有了。對了,老漢敝姓郭。”
張屏說他不是寫傳奇或戲本的,老者並不太信,所以特意將姓氏報上,萬一張屏真將此事寫成,說不定就會在文中道,某年某月某日,錄鄉叟郭翁所言雲雲,也算跟著揚揚名。
“老漢這麼說,並非托大。我外祖家是大碗村的,跟焦家是舊鄰。焦老二把那棺材挖出來的時候,我就在跟前看來著。說來是同光年間的事了。那時老漢還是個小後生。焦家當年在村裡算個大戶,焦二生來就是個瘸子,乾不動力氣活,隻有個哥哥。”
焦二是續弦生的,待其父死後,他哥嫂將他告上縣裡,說他生時,其父已年過花甲,可能不是親生,長得也不像焦家人,說不定就是他娘和路過的馬販子私通懷的。拿這個借口把他趕出家門,一分錢也不給他。
焦二娶的媳婦娘家也沒什麼錢,丈人丈母娘均都過世,無房無地,身體殘缺,又不能到城裡做工。村長可憐他,便將村學名下的幾畝地著他耕種,給他些錢。焦二娘子去城裡做零工,過了幾年,攢了些錢。村頭野樹林旁有兩三間破屋,無主亦無人住,被官府收歸,村長就向縣裡說情,請縣裡將這幾間屋賣給焦二容身。
焦二有了住的地方,十分欣喜,紮茅草將屋頂修了,那屋後本有口枯井,焦二想把井再挖開,好吃水。
“誰知道,怎麼往下挖,那井都不出水,再挖著挖著,挖出了一口石棺。”
石棺通體玄色,夾著一絲一絲雲絮一樣的紋路,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石頭。就著那雲一樣的石紋,還雕刻著殿閣、仙鶴等等。
“焦二嚇得不輕,去跟村裡說,讓村裡拿主意。”
張屏道:“焦二自己將這石棺從井中拉出的?”
老者搖頭:“當然不是,他當時就挖出了一個棺材頭,村裡讓幾個勞力一起挖,才把拿棺材整個抬出來。焦二嚇著了,想讓村裡抬走,但大碗村幾個大姓看這棺材厲害,都不敢讓放自家祠堂裡。大碗村有個姚老拐,懂些門道,說最好彆挪動,還是擱在原地。我當時跟著去看了,就在焦二家門前搭了個棚子,把棺材放在那裡。鬨得可大,我們葫蘆村有不少人也來看。”
大碗村的村長把這事報給鄉裡,鄉裡也來了人,覺得棺有些神道,又從縣裡請了個先生來斷。
“那先生看了說,棺材首尾刻得幾個紋路是字,棺材頭上的字是遇者開,棺材尾的字是見者拜,得把這個棺打開。”
村裡便先找幾個法師念了念經,擇一吉日吉時,將石棺打開。石棺裡麵躺著一個老婦,鬢發銀白,膚如少女,麵容若生。身穿緞襖羅裙,手腕上戴著玉鐲金釧,滿頭珠翠。
“看著跟活人睡著一樣,誰都不敢亂動。棺材蓋上還寫著幾句詩,說本是神仙什麼的,下凡曆劫,更神的是,連焦二挖出這個棺材的事都寫了。村裡活過一百多歲的,都說沒聽說過這樣的事。”
張屏道:“字是大是小?何等字體?墨寫還是刻成?”
老叟道:“紅的,彎彎曲曲,和棺材上的字一樣。那先生說是丹砂寫的。這位姥姥本是天上神仙,托胎凡世,遺仙蛻於地下。這回是跟焦二有緣,由他挖出,好讓世人瞻仰供奉。”
大碗村又再擇一黃道吉日,請法師做法事,將姥姥送到山上入葬。
張屏問:“為何是山上?”
他在道觀中長大,知道些風水門道。墓葬的一大禁忌,就是葬在孤獨山頭。
老叟道:“姥姥自己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