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屏道:“師兄與我一起洗吧。”
劉主簿咳嗽一聲:“衙門這邊還能安排沐浴。法師的沐浴最為重要,便由下官安排罷。”
無昧很是不好意思地向劉主簿作揖:“如此有勞了。”
無昧便與劉主簿一道去沐浴,謝賦便去操辦法會布置事宜,臨去之前,張屏又肅然向他道,火場處太亂,即便清理,也很狹窄,恐怕無昧施展不開,就改去前院,向陽又寬敞,謝賦應下。
他已身染許多塵埃,其實必須得再沐浴的,但一則上司之命當從,二來,是得有個人趕緊布置。做鬼之前,為一法事行些心力,亦能攢下些功德罷。嗬嗬,我倒不求功德,隻願飄飄蕩蕩,無掛無礙罷了。
張屏引著蘭玨到了自己住處,進得院內,蘭玨四處環視道:“雖然狹小簡樸,卻甚舒適。”
張屏嗯了一聲,道:“多謝大人讚揚,驛館那裡人甚多,大人若不嫌棄,晚上可歇在學生這裡。”
蘭玨的隨從正要提醒張屏話有逾越,堂堂侍郎大人怎能屈尊下榻知縣私宅,卻聽蘭玨道:“也好,我正好不大愛住驛館。”
隨從們便不說話了。
張屏引著蘭玨走到一間房門外,推開門:“這裡是學生的臥房,大人請在這裡沐浴罷,學生去客房。”
連知道蘭玨與張屏關係的小廝也不得不開口了:“張大人,我們老爺怎能在大人臥房?這著實不妥,請大人再安排一間房罷。”
蘭玨道:“著實不妥,還是我去客房罷。”
張屏低頭:“此宅之中,上首主廂便是這間,彆廂不能供大人下榻。下官統共隻在這間房內睡過不到五六個時辰,這就讓人打掃撤換下東西。”
跟隨的宅內下人趕緊奔進去,收拾張屏的衣物和床上被褥。
蘭玨的小廝隨從都覺得實在不成樣子,皺起眉和臉,蘭玨卻道:“若本部院占你臥房,原是我勞動你了。隻是沐浴,速速行之,免得耽誤法事。不必太講究,先找間空廂即可,或你內院廳室亦可一用,其他的事回頭再說。”
張屏便將蘭玨請進內院廳內,那廳兩側還有兩間耳廂,本是謝賦住在這裡時,做會客進退之用的。蘭玨的隨從覺得還算像樣,少頃,謝賦命人送來的新桶香湯到了,便抬進耳廂,蘭玨沐浴更衣。張屏也自去另一間空廂內洗了洗,待沐浴完畢,張屏穿戴好官服出門,到內廳外候著,過了一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襲侍郎官服的蘭玨自內走出:“本部院略耽擱了些,讓你久候了。休省中,本不當著官服,但此法會上,應是這樣穿著更好一些罷。”
張屏看了看蘭玨的雙眼,躬身:“學生多謝大人。”
蘭玨微微一笑,他不知道張屏要做那個法事到底是什麼用意,但肯定是為了查案,和祈福禳災沒有半點關係。他幫一幫張屏,也捎帶幫了王公公和自己。
馮邰竟點頭同意了這事,分明是要再下鉤釣魚。祈福法事王公公卻不能參加,被京兆尹大人請去單獨談心了,這麼一詐,十有八九,沉不住氣,沒見過大風浪的小魚蝦必然會咬鉤吧,然後就能十拿九穩,反套出王公公派人放火的實情了。
如斯想來,還順道賣了個人情給馮邰。隻是馮邰肯定不領這份情便是了。
蘭玨步下台階,走到張屏麵前,左右隨侍尚未到近前,蘭玨便含笑輕聲向張屏道:“那謝縣丞,為什麼要咬你?”
張屏抬起眼,像是怔了一下,而後垂下眼皮:“學生與謝大人,在公務上有些分歧。起了些衝突,已經沒事了。”
蘭玨看著他脖子上那個牙印兒抬了抬眉毛:“哦,謝縣丞白白淨淨斯斯文文,竟是個性情中人。我見他對你,有時神色有些尷尬,你頸上齒痕甚是細密,左右兩點像虎牙所致,剛好謝縣丞生著一對,便猜該不會是他對你動了口,竟是猜中了。”
張屏盯著地麵道:“嗯,謝大人也不算故意的。”
蘭玨溫聲道:“你與謝縣丞都還年少,血氣方剛,有時言行舉止便會失了妥當。隻是你如今是一縣長官,謝縣丞身居副職,官體禮儀,都當要注意,須為表率。”
張屏躬身:“多謝大人教誨,學生以後會注意言行。謝大人應該也不會與學生再動手了。”
蘭玨其實是一早見到張屏時,發現他脖子上有個牙印兒,後來又瞧見了謝賦的虎牙,就想到肯定又鬨了什麼誤會趣事。馮邰必然也留意到了,才會在公堂上對張屏語帶敲打,可惜張屏渾然不覺。蘭玨憋了一肚子好笑,方才忍不住一問,也有些打趣的意思,見張屏這麼一本正經,便忍住笑意,點頭道:“如此便好。”
眾隨從也已整束完畢,陪侍蘭玨與張屏往縣衙前院去,路經縣衙內院時,幾個京兆府的侍衛押著一個小宦官在廊下一閃而過,隱入回廊折轉處。
蘭玨和張屏都當作沒有看見,繼續行到前院,隻見香案已擺設好,謝賦和劉主簿指點衙役們把蒲團旗幡等物調整位置,無昧一身道袍,縮在屋角彆人看不見的地方,抖抖索索地直搓手。
縣衙大門大敞,擠滿了看熱鬨的老百姓。
太後娘娘上香的祭品失火了,縣衙裡居然要做法事道場,這種幾輩子都難見的事情誰肯錯過?
蘭玨和張屏一出現,人群頓時更加騷動,前排的伸長脖子,後排的直蹦。
穿藍的那個,是新知縣大人,喔唷喔唷好年輕!
穿紅的那個,聽說又是一位侍郎大人,禮部侍郎!喔唷喔唷,這事真鬨的不小!大官一個兩個都來了。話說禮部侍郎就是好看哈,要不怎麼在禮部當朝廷臉麵,就是跟彆人長得不一樣。
衙門前的侍衛高喝了一聲肅靜,門外喧囂略平靜了些許。
與張屏說了一會兒悄悄話的無昧終於咬了咬牙,硬著頭皮,拖著直打顫的腿走向香案。
人群頓時又炸了,眾人紛紛探頭一睹法師真顏。無昧的耳中灌入“京城來的大法師”、“專門給皇上和太後念經的”、“看著年輕,其實可能都一百多歲了~”等字眼,不斷在心裡默念,弟子錯了,弟子不是有意要欺世盜名,弟子更不是有意在這種時辰還敢行齋醮科儀,弟子真的是迫不得已,請不要降雷劈死弟子……
蘭玨已在香案左首站定,張屏和謝賦站在右首。
無昧走到案前,一閉眼,罷了,既然這樣隻能這樣!
他抖擻精神,拈香開頌——
“日出……”
聲音劈了。
這都晌午了,也不是日出的時辰了。
罷了,這時哪還能計較這麼多?!
無昧一清喉嚨,心再一橫,氣沉丹田,複衝咽喉,再啟口發聲——
“日出扶桑映海紅,瑤壇肇啟闡宗風;正一演教談玄妙,大道分明在其中。”
繼而步虛頌曰:“寶座臨金殿,霞光照玉軒。萬真朝帝所,飛舄躡雲端。”
張屏叮叮搖鈴,鐺鐺敲磬。蘭玨捧經,謝賦侍香。煙燎霧繞中,無昧念經誦咒,撚訣踏步。張屏、蘭玨、謝賦三人時而和聲,時而跟著無昧邊唱邊轉圈,門外眾百姓隻覺眼花繚亂,紛紛讚歎場麵莊嚴,法師身姿曼妙,聲如仙音,更不斷有人表示,感受到了不可思議的酥麻,天靈蓋好像有清泉灌入,百竅頓開,更嗅到陣陣天香。
一批批人就地跪倒,齊齊隨無昧念誦“福生無量天尊”,尚未跪下的人中,卻有一人忍不住抱臂哂笑兩聲,轉身便走。
旁側一老婦人拉住他衣袖道:“大兄弟你走個甚?這麼厲害的法師做法事,還不多接些仙氣哩?”
那人嗤道:“婆婆休要拉扯。嗬嗬?法師?一通亂扯,一場猴戲爾,如此亂為,天尊眾仙若有知,怎不劈死他們。”扯回衣袖,出人群而去。
終於,法事畢。
在門外叩首呼保佑聲中,退到屋後寂靜處,無昧才發現渾身衣衫早已被汗濕透,兩股戰戰,已不能直立。
屠捕頭飛奔過來,低聲向張屏道:“果然如大人所說,有人離去,卑職已派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