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仆人說,黃全正在等著他。 ……(2 / 2)

消失 竊書女子 11103 字 8個月前

他在大雨裡行走,渾身濕透,一步一拖。

到哪裡去?

夜空呈現出詭異的景象——半邊天黑如墨染,半邊天紅如火燒。他一時向著嫣紅,一時向著黑暗。也許是二選一太過困難,又或者是他太累了,再也辨不清方向,最後走在兩者的中間。

一時偏左,一時偏右,仿佛是賣藝班子裡走繩索的人。但他的輕功要好很多,絲毫不用擔心從繩索上墜落。

光明與黑暗,真實與謊言,恩與仇,愛與恨,他可以遊走在兩者的邊緣,憑著他的本事,不致跌入深淵去。

然而這樣的路途幾時才是一個儘頭?若儘頭處也是這樣不明不白,真假參半,走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還有什麼意義?

忽然又想:是誰讓他行走在這危險的繩索上?他為何不另辟蹊徑?下麵不見底的地方有野獸嗎?他可以廝殺。有滔滔洪流嗎?他可以泅遊。有荊棘嗎?他可以劈砍。有鬼魅嗎?反正身處的地方已如地獄,他還怕黑白無常?不如和他們搏鬥,謀求一條生路!

他厭倦這繩索了!他厭倦自以為熟知的過去,和曾經期待的未來。

他要重新開始!

於是,拔足狂奔起來。

穿過雨網,穿過熟悉的街道,撲進一間熟悉的房間。然後就見到那張熟悉的臉龐。

他一把將麵前的女人抱住:“朱砂,我們走吧,離開這裡!”

“你說什麼?”朱砂掙脫他,莫名其妙,“我聽說方才黃元帥來見你,話沒說幾句,你就暈過去了,是嗎?正巧我剛才去探望穆前輩了,他叫我把這些口訣帶給你,讓你自己先練起來……”

杜宇仿佛聽不到朱砂的話,隻是喃喃道:“我們走吧……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朱砂皺眉:“繼續什麼?黃元帥來找你做什麼?你進宮見那狗賊,他又和你說了什麼?”

“說什麼……”杜宇仿佛夢囈,然後笑了起來,“我……我找到名冊了……我看到名冊了……”

“在在哪裡?”朱砂瞪著他,“是小翠偷走的嗎?小翠是瑞王爺的人,是不是?你在宮裡見到名冊了?”

“瑞王爺?哈哈!”杜宇忍不住笑出了聲,“我今日才知道,原來十幾年來,我做的事全無意義……我一直是個傻瓜……是個傀儡……是彆人手中的武器……哈哈哈哈哈!”

“你……你到底在說什麼?”朱砂怔怔看著他,“你中了仙人拉纖,所以才被人操縱,你……”

“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他抓住朱砂的手,“我們走吧,離開這裡,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隱姓埋名的過日子去。隻要有你,我什麼都不要了。”

“你……你瘋了麼!”朱砂狠狠地推開他,“你……你怎麼又說這樣的話?你到底從哪裡聽來這些話?是他們把這些話放進你的腦袋裡嗎?”

杜宇不回應,隻是扯著朱砂的袖子:“我求你,彆問了。趁著現在還來得及,我們離開這裡。再遲一點兒,等到出了亂子,可能就走不了了!”

朱砂一步步朝後退:“你真的是著魔了……中妖法了……你……你醒一醒!你是杜宇!你是皇上身邊的忠臣,你要鏟除瑞王爺,助皇上複位——眼下這情形,黑白顛倒、奸臣當道、民不聊生、國將不國——你要一個人逃走?你覺得你逃得走嗎?你逃到天涯海角,如果不能撥亂反正,還是在瑞王爺的魔掌中呀!你快看看這口訣——你知道怎麼練嗎?你要治好你自己呀!”

逃得走嗎?天涯海角?在瑞王爺的魔掌中?杜宇愣愣的,看到燈火將自己的影子映在地上。他朝左移,影子也朝左移,他朝右移,影子也朝右移,他轉身走,可是回頭望望,那影子還跟著他。

跟著他!

他明白過來——他是哪一邊的心腹,哪一邊的內鬼,為誰立了功,又虧欠了誰,恩怨情仇,就像這影子一樣,會一輩子跟隨著他。如果他不問清楚真相,他就會一直這樣回頭去看,去揣測這影子究竟是長是短是肥是瘦,去捕捉那虛無縹緲似幻似真的東西,而不會向前看,也不會向身邊看,甚至連腳下也不會看,最終他將失足,掉進某一個陷阱中,萬劫不複。連他牽著手的愛人,也會被他一起拖下去。

他不能這樣!

他是否真的被欺騙了十幾年,還是這其中另有隱情?他應該去問個明白!

當麵問個明白!

他再次握住朱砂的手:“你說的不錯,不能就這樣走了——你收拾好細軟等著我,我去辦點事。等我回來,咱們就離開這裡!”

“你——”朱砂露出驚恐之色。

不過杜宇已經鬆開了他的手,轉身跑出門去。

外麵夜色正濃。長街清冷,五月初二的月亮雖然隻有纖細的一鉤,卻依然瀉下銀色的光輝,使得周遭有種氤氳的美好。

然而在杜宇的眼中,這銀光像飛旋的雨滴,交織成密集的網,將他纏住,粘住。

他越是向前,這網就收得越緊,他的步伐也就越艱辛。

誰是出賣我爹娘的人?

陳嵐做這事,是您的命令嗎?

告訴我真相!

這究竟是為什麼?

質問或者哀求,他心中模擬著對質的情形。

到時麵前的那個人,會是憤怒,還是震驚?在腦海中勾勒他的神情。然而好像著了魔,無論怎麼畫,都是那和藹又嚴肅的模樣。

小鬼,你的大仇終於報了!

小鬼,這一切終於結束了!

小鬼,我們都可以拿回自己應得的東西了!

十幾年的煎熬,為了這一夜。

過了這一夜,他為之努力付出的目標就實現了——隻要他相信那個目標是真的。

他停住腳步:相信那目標是真的,然後儘情享受勝利的喜悅。或者,懷疑那目標,然後再用十幾年的血淚去求證,去爭鬥,迎向一個不可知的未來,哪一樣容易些?

夜空中沒有詭異的紅光。四圍看起來都是一樣。

選擇的權力在他的手上。

他要如何呢?相信自己心中的感覺,還是相信那些疑點?

他已經這樣累了,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幾年,在欺騙、廝殺中耗費精力?

今夜的月光,像那一夜的雨水,浸透了他。

他覺得很冷,四肢沉重。

他轉過了身。

我是個孱頭,我是個寧願自欺欺人也不要流血流汗探究真相的膽小鬼,我是個可笑的傻瓜!

這是勝利的夜,這也是失敗的夜。

哪裡有酒呢?

讓我大醉一場吧!也許醒來的時候,就會把這個夜晚忘記,就會肆無忌憚地享受勝利的狂喜了。

那個人家裡應該有酒!他想起自己那粗豪的“朋友”,而且那個沒心機的人也不會問太多。

那個人住在吉祥客棧。

他邁開步子,奔向目的地。

所有的房舍都在暗夜裡靜默。

客棧迎客的燈籠閃閃爍爍,快要睡著了。

悅朋客棧、平安客棧、鴻運客棧……一盞一盞的燈籠劃過他的眼簾。

熟悉的巷子已經走到了儘頭,為何不見吉祥客棧?

他的心慌亂起來。又掉頭再從巷尾尋到巷口,依然不見吉祥客棧!

這是怎麼回事?明明記得就在鴻運客棧的對麵,雙喜茶樓的隔壁。他還記得吉祥客棧的老板和鴻運客棧的老板常常為了爭奪客人而當街對罵呢!怎麼吉祥客棧不見了呢?

佇立在記憶中那幢建築的門口,漆黑的,門上釘著封條,還貼著符紙,裡麵沒有一星燈光。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他上前去叫門。自然沒人答應。

雙喜茶樓有個睡眼惺忪的小二從隔壁探出頭來:“老爺,您找吉祥客棧的人?”

杜宇點點頭:“這裡果然是吉祥客棧?為什麼關門了?”

“老爺您是外地來的不知道吧?”小二遠遠站著,不願靠近那黑漆漆的樓房半步,“去年五月十三日,就是先皇駕崩的第二天,吉祥客棧裡有個客人瘋了,在客棧裡亂殺人,從掌櫃的到投宿的,全都被他給殺了。後來這人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這宅子太凶,那老板娘雖然因為那天回了娘家,撿回一條命來,也不敢再住這裡。賣出去也沒人要。所以就空著啦——老爺,您是找吉祥客棧的那一位啊?”

杜宇怔怔的:瘋了?把人全都殺了?他怎麼不知道?

“小哥,我朋友醉了,你彆理他!”背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杜宇回身看,是東方白。“你……你怎麼在這裡?”

東方白不回答他的話,隻是拉著他的胳膊朝巷口走。離開雙喜茶樓很遠了,才道:“你瘋瘋癲癲地跑出來,朱砂姑娘很擔心。她正求我去找你,沒想到你跑這裡來了。”

什麼意思?杜宇不解。

東方白帶著他繞到了相鄰的巷子裡,一直走到吉祥客棧的背麵,在小門上敲了三下,朱砂就出來開門。

“謝天謝地!”朱砂道,“還好你是跑來了這裡,東方大俠在窗口看到,把你拉住。否則我真不知要上哪裡去找你。”

“你們……”杜宇糊塗,“你們在吉祥客棧裡?”

“是啊,”朱砂道,“因為大家都傳說這裡鬨鬼,所以沒人來,暫時還安全。”

“鬨鬼?是因為瘋子殺了人?”杜宇依然不太明白。

“我中了菩提露的毒。”東方白道,“不知是什麼人,向我和宇文遲下毒。然後我就控製不了自己,發狂殺人。宇文遲則失蹤了。本來還想逼問你,沒想到你也……也是個忠臣。之前錯怪你了。”說著,抱了抱拳。

杜宇隻是呆呆的:此刻是什麼時空?

“你們彆白費力氣和他解釋了!”穆雪鬆不知從那個黑暗的角落冒了出來,“他身上的仙人拉纖一刻不解開,他就一刻是這樣稀裡糊塗的——小子——”他轉向杜宇:“你認得我嗎?”

“你是……穆前輩。”杜宇回答。

“很好。”穆雪鬆道,“你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