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開始,阿卡便暫時接受了這份工作。沙皇的店為舊城區內的傭兵們維修設備,並兼而經營槍械倒賣,大部分都是不知從何處得來的黑槍。阿卡的工作就是把它們翻新,再作一些調試,繼而把它們推銷出去。
阿卡以自己在機械之城中的所學,改裝了一部分電磁武器,令沙皇非常滿意。上午三人坐在一起吃飯時,沙皇穿著一身臟兮兮的白襯衣,卷起袖子,做了三份番茄湯,放下一大籃子麵包,餓得不行的派西與阿卡便狼吞虎咽起來。
“看不出你還會維護槍械。”沙皇道。
“以前在‘父’的國度裡學過一些。”阿卡道,“但除非必要,我很少碰它們。”
沙皇道:“沒有從鋼鐵之城裡偷走一把,自己防身?”
阿卡搖了搖頭,鋼鐵之城內的那些武器令他記憶深刻。機械生命體使用人類製造的武器,再對人類進行屠殺,令他從小就對槍械有種天生的抗拒。但既然留在沙皇的店裡,這是一份工作,便不得不做好它,否則自己與派西都沒有飯吃。
自從船上那一夜後,阿卡驚奇地發現,自己對外界的感知能力仿佛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前在心無旁騖工作時,注意力隻集中在機械裝置上,然而現在,隻要一進入忘我的工作狀態,感知能力就仿佛有意識地延伸。
那是一種非常難以形容的感覺。一把機槍在他的手中,包括瞄準鏡、手柄、槍膛等零件,刹那間被他的思想分解得井然有序,一清二楚。就像在茫茫的大海上,雷光一閃時,世界的原理在他麵前清晰呈現。一切構造運行的基礎都現出了神秘的內在一般。
阿卡神誌恍惚,將槍械推上膛,放在櫃台上。
“這就好了?”那名傭兵道,“這把暴風之鷹連東區的精密儀器店都修不了!”
“好了,”阿卡點頭道,“定位觸發器出現了問題……”
傭兵道:“你看過圖紙嗎?”
阿卡不耐煩道:“沒有,你不是要修槍嗎?已經修好了,還有什麼問題?!”
傭兵試了試,發現確實完好如初,隻是沒有上子彈,他驚訝地朝沙皇道:“喂,老兄,這小子……”
“暴風之鷹?”坐在一旁抽煙玩紙牌的沙皇起身,走過來,接過槍械,看了一眼,說,“唔,生產廠家已經倒閉了吧,你是怎麼修好它的?”
“我……”阿卡有點不安,看著沙皇,說,“構造,找到構造上的問題,就好辦了。”
“這小子很聰明。”沙皇笑了起來,把槍還給傭兵,拍了拍他的肩膀。
傭兵幾乎無法相信,這把槍已廢置多年,既無法維修,又無法返廠,初時隻是想拿來當廢鐵換點錢,說不定能蒙過沙皇的新維修學徒,沒想到這學徒隻用了幾下子,就把槍修好了!
“二十五個金幣。”阿卡說。
傭兵忙不迭地掏錢付款。
阿卡看了一眼坐在角落裡的沙皇,沙皇隻是自顧自地笑,阿卡暗忖不知道沙皇看出來自己的能力沒有,但無論他是否看出,阿卡都覺得自己不能談論太多。還有派西的夢—阿卡試著與派西溝通了幾次,卻都得不出一個結果來,隻得暫時擱置。
隨著時間過去,阿卡與派西在沙皇的店裡工作了將近一周。起初來店裡的顧客都是些滿臉橫肉、凶神惡煞的傭兵,然而看到阿卡與派西都有點意外。他們對阿卡的態度不大好,對派西則十分客氣,臨走時還會給派西點小費。
阿卡把錢都收下,沙皇每天也會根據營業額,多多少少付給阿卡一點報酬,阿卡便把錢都交給派西,讓他管理。
兩人基本上都沒有用到錢的地方,阿卡一邊為沙皇維修槍械,一邊忍不住地想起了自己曾經的寶貝—機器人K。那個時候他每天攢零件攢得非常辛苦,最後一下全沒了。從這裡,阿卡又聯想到那一天,他與黑石逃離鋼鐵之城時,突然出現在麵前的機器人。
到底是誰操控了K?阿卡一邊想,一邊處理手中的連發機槍,幾下修理好後,又想到與他們一起逃出來的黑石。現在黑石不知道過得怎麼樣了,有沒有危險?
晚上他打算讓派西聯絡飛洛,問問看黑石的情況。
今天外麵很冷,大雪封門,鳳凰城的雪裡帶著刺鼻的硫黃味,落地的雪花都是灰色的,被汙染後的雪堆在門前。阿卡組裝了一個小型的自動掃雪機器人,讓它在門外清理積雪。
在鳳凰城裡,私自研究機器人是禁止的。但界限非常模糊,人類與克隆人的生活都離不開機器裝置,大部分能夠自己運作的機械體,反抗軍巡邏隊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阿卡橫豎無事,便利用起沙皇店裡廢棄的零件,自己隨便組裝點東西。如果有可能,他還是想再做一個K。現在不為了逃亡,也不需要他戰鬥,然而體內與生俱來的,對鋼鐵,對機械的向往,令他忍不住地動這些念頭。製造機器人就像玩積木一般,千變萬化,且充滿樂趣,尤其在自己製造出的裝置動起來的一瞬間,有種造物主的快樂與喜悅……
正在想這件事時,正門外的鈴鐺響了。
“打烊了,”阿卡說,“明天再來吧。”
門被推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進來,就像一座山一般,戴著頂反抗軍的軍帽,居高臨下地看著阿卡。
“沙皇呢?”他的聲音響起時,整個店都在震顫,正在廚房削土豆的派西被嚇了一跳,杯盤亂響。
“他……”阿卡惴惴看著這個男人,感覺就像對著一頭安卡洛斯巨熊在交談。他指了指裡間,說:“在裡麵。”
“噢,灰熊,”沙皇端著一杯威士忌,叼著煙倚在門邊,“歡迎光臨,我還以為你已經死在鋼鐵之城了。”
阿卡微微蹙眉,聽到這個久違的地名時,忍不住朝那名叫灰熊的男人多看了一眼。灰熊道:“這見鬼的冬天,永遠沒有個結束的時候,我真是受夠了!”
灰熊脫下軍大衣,隨手扔在樓梯下,落在派西的床鋪上,現出一身結實的肌肉,幾乎要把襯衣撐破爆出來。阿卡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魁梧雄壯的男人,個頭足有190厘米,就算是強壯的黑石,站在他的麵前也相形失色。一個灰熊足有兩個成年男子這麼魁梧。
灰熊喝下一大口威士忌,嗆得臉色通紅:“一名黨外人士加入了秘密行動小組,你不知道他們在遠古之心發現了什麼!革命雖然失敗,但是根據那男人提供的消息,‘父’的統治就要完蛋了!那個男人……他們叫他‘救世主’,認為他是古神留下來,終結‘父’的關鍵,他在遠古之心……”
阿卡忍不住伸長脖子,好奇地聽著灰熊與沙皇的對話。房間的門開著,沙皇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見阿卡的表情。
“沙皇,我可以用一下你的磁焊接線圈嗎?”阿卡有點尷尬地問道。
“你隨意。”沙皇懶洋洋道,“但彆在我的店裡試你的新武器。要用就拿到小巷後麵的河邊去。”
阿卡點頭,開始組裝他的機械臂,還想再偷聽點什麼時,沙皇卻走到門口,把門關了起來,阿卡再聽不到他們的對話了。
阿卡總覺得最近氣氛有點不對,沙皇不再出門了,外麵的盤查也逐漸變得森嚴起來。一天清早,一名傭兵過來說:“喂,小子,十六號巷裡的那孩子是你弟弟?被守衛扣住了。”
阿卡馬上放下手頭的活出去,發現街上多了許多崗哨。派西手裡拿著盲人用的電子拐杖,迷茫地抬起頭,另一手提著一袋麵包。
阿卡道:“他是我弟弟!”
“彆在外頭亂走動。”克隆人哨兵看了他一眼,把麵包還給派西,又拿著一塊肩章,問,“誰給你的?”
“我爸爸。”派西答道。
那塊飛洛給他的肩章一直被他收在貼身的口袋裡,克隆人哨兵笑道:“有意思。你是克隆人的兒子?”
“走吧。”阿卡警惕地看著哨兵,牽起派西的手回去。哨兵道:“麥克西將軍過幾天要回來視察,不想惹麻煩的話,就都給我乖乖待在家裡,哪裡也不要去。”
“外頭發生了什麼事?”阿卡回來以後朝沙皇問道。
沙皇躺在椅子上,穿著靴子的兩腳擱在圓桌上,帽子蓋著他的臉,從呢帽下傳來聲音:“麥克西來了,要巡遊、演講、戰前動員……”
“就是這裡的當權者嗎?”阿卡道。
“三名當權者之中的一個。”沙皇懶懶道,“克隆人政權要反攻,動員所有人,攻打機械之城。”
阿卡道:“才失敗過一次。”
沙皇道:“鳳凰城裡人心惶惶,這種時候,總要找點事情做的。”
阿卡便不再多問。夜裡,沙皇哼著反抗軍的軍歌《黑色大地》,這首歌阿卡聽飛洛唱過好幾次。全城宵禁,早早地就熄燈了,室內一片黑暗,阿卡入睡後,聽見敲門聲,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派西卻摸索著先去開門。
“誰?”阿卡道。
沙皇卻像是一直等著,說:“進來吧。”
那人在黑暗裡把一件東西放在櫃台上,徑自進了沙皇的待客室,繼而關上了門。阿卡打開燈,看到放在櫃台上的是一把遠程狙擊槍。
他開始給客人調試,心想多半又是沙皇的什麼朋友,好奇地探頭張望,想知道來客是否帶來了大陸那邊的消息。然而沙皇把門緊緊關上,什麼都聽不見。這一晚上阿卡睡得不太好,加上昨夜灰熊造訪打擾,阿卡已經連著兩個晚上沒睡好覺。而翌日清晨天剛亮,他就被外麵的嘈雜聲吵醒了。
人們成群結隊地經過街道,歡聲雷動,隻因反抗軍的領袖即將到來。阿卡推開窗戶朝外看,大街小巷裡擠滿了人,都朝著廣場上走。有人帶著鮮花,有人帶著食物,爭先恐後地湧向廣場,等待著那個傳說中的人物抵達鳳凰城。
鳳凰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這麼多人,猶如正在慶祝一個盛大的節日。
禮花聲震耳欲聾,阿卡關上門窗,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昨夜來的客人。
客人不在,而沙皇仍在沉睡,派西道:“你在找昨天來的那個人嗎?他給咱們帶了吃的。”
桌上放著一盒新鮮的水果,上麵還有水珠,派西說:“他今天早上起來,洗完水果以後說讓咱們吃,就上天台去了。”
阿卡沿著樓梯上去看他,卻發現天台的門被反鎖著。阿卡敲門道:“你在外麵嗎?”
那穿著風衣的男人把狙擊槍架在欄杆上,擦拭鏡片,回頭看了一眼緊鎖的天台門,沒回答。
阿卡:“謝謝你的水果,下來吃早餐吧。”
天台上的人依舊不吭聲。阿卡又等了一會兒,得不到任何回應,心想來沙皇這兒的都是些怪人,便不理會他了。
阿卡與派西吃著早飯,聽到外頭歌聲響起,彙聚成一道洪流。
“不屈的靈魂,我們終將回到故土……”
“命運的英雄,帶領我們前進……”
“未來就在腳下……”
城鎮被熱情點燃了,阿卡雖然對反抗軍與他們的事不感興趣,卻不可避免地也被這種情緒渲染。派西道:“我可以出去看看嗎?”
“不。”阿卡想也不想就答道。
片刻後又有人敲門,大門轟地打開,灰熊出現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