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崔寔崔令君的《論政》。”荀彧將竹簡側過去些,好讓荀柔看得更清楚,“幼慈叔父從彆處抄錄了,送回家來,父親也覺得此文很好,已命我抄寫一份留存,這一份正準備過兩日送給慈明叔父。”
正處於變聲期的荀彧聲音有些沙啞,但由於語速和聲調緩和,並不難聽,反而由於聲音低柔,讓人不由得更加仔細聆聽。
“...哦,”雖然荀彧的字端正秀麗,但沒有標點的竹簡,還是很眼暈,“阿兄,這篇文講得是什麼?”
既然被稱為好文章,他爹之後肯定要讓他看,看了還要考,不如讓他提前抄一下他家優等生的答案。
荀彧輕輕看了他一眼,眼神裡透出一點了然的笑意,卻也並不生氣,“我先說一遍大略,阿善過後還是要自己看呀。”
“好的,好的。”荀柔連連點頭。
“尚書令此文,切中時弊,言辯確當,當值得一讀,文中指出如今時政之弊,政令懈怠,風俗凋敝,高門奢侈,百姓無繼,舊法日弛,當更以新法,更論即肉刑——”
“砰砰砰——”荀彧話未說完,被急促激烈的敲門聲打斷。
守門的仆從忙上前開門,身著皂衣、腰誇長刀的小吏出現在門後,一見此人,荀柔就忍不住皺起眉頭,這位縣衙小吏程某,每次來高陽裡都為一件事。
“你們說著,我來接待,”荀諶飛快順著樹乾滑下來,將衣衫一整,走到門口,又是一個風姿翩翩的俊俏郎君。
小吏認識荀諶,對他抱拳,拱手一禮,“荀郎君。”
荀諶在外人麵前,很是端莊特體,文質彬彬回了一禮,“程君,不知所來何事?”
“縣尊有令,命小人前來收算賦。請問,可還要像先前一般,荀氏諸戶算賦和口賦,君家一並交納?”
“正是,還請稍待。”荀諶一口答應,招了仆從去取錢來。
小吏頓時鬆了口氣,“還是君家明理,今年許多地方遭了災,天子仁慈,免其賦稅,這錢自然隻能從沒遭災的地方收,咱們潁川是大郡,人口多,攤派得多些也是應該,那些小民卻一點不知朝廷的難處,隻知道抱怨推諉。”
荀柔動了動眉梢,忍住將要露出的厭惡表情。
上一位丘縣令不說多愛民如子,但也算是清廉方正,他調任後,潁陰來了新縣令李君,這位縣令原本是商人,賄賂張讓侄兒,披上官皮,上任以來,勸農修獄一件不做,每個月準時挨家挨戶收一次錢。
算賦和口賦,就是人頭稅,十四歲以上叫算賦一百二十錢,三歲到十四歲叫口錢二十三錢,這個數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按標準的五口之家算,一個小兒四個大人,是五百零三錢,如潁川這樣豐饒之地,尋常人家都能出得起,但前提是,他按照國家規定年取一次。
荀柔才知道,人頭稅居然是按次收算!
一次五百零三錢不算多,但一年十二個月,一家就要六千多錢,彆說裡中其他人家,就是荀氏族中,也不是家家都交得出。
彆看如今由於蟲災,糧價上漲,實際上種糧的百姓,卻無一分受惠。
商稅極高,種田有田租,入市賣糧有入市錢,賣了糧食還有商業稅,百姓一家才幾十畝地,能有多少糧,這些稅都交不起,隻能將糧食賣給商人。
但日常苛捐雜稅也很多,不僅要交口算,還要交田租,訾算(也就是家產稅),力稅(勞役稅),芻槁稅(供應國家及州郡牛馬的稅)...還有郡中的各種捐賦。若是交不出,就要被壓去坐牢或者服重役,幾乎難以活命。
同住高陽裡的李姓一族,有一家就由於交不足口算錢,家長被捉去縣衙牢獄,李氏全族湊錢才將之贖出,結果由於在獄中受刑,回家沒幾天就病死了。
當時,荀家還送了一份錢去助喪。
到這時,荀柔才見識到,什麼叫封建官僚製度下的官商勾結,商人們與官吏勾結好,專挑這些時候來收糧,百姓就算知道賤賣,卻也毫無辦法,還是隻能勒緊褲腰帶,將口糧都省出賣給商人。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詩中所述,原來並不是誇張。
這位李縣令所招的這群役吏,許多輕驃遊俠之輩,也就是這年頭的流氓,是一點不顧忌,有時候半夜闖入人家,驚得雞犬不寧。
二伯父正因為如此,才商量說,族中的賦稅直接從他家這裡一次交齊,免得這群小吏四處驚擾,各家過後再將錢送來就是,至於有的人家實在交不出,伯父當然也不會去摧逼。
如此族中尚能應付,但這樣的縣令在上,著實讓人見著就煩。
最近他聽族中在議論,準備助這位縣令“高升”,不再做臨民的父母官,郡太守張溫是“自己人”,操作起來難度不是很大。
但走了李縣令,還有下一個,皇帝手裡的大縣之令,明碼標價賣三百萬錢,下一個買了官來的,又能是什麼人?
這個世界,並不像他目之所及的高陽裡,俱是溫良躬儉,一脈溫情。而如今看起來堅固,如世外桃源般的高陽裡,也並不像表麵那樣牢固。
前路在何處,荀柔還沒有想好,但他知道,留給他思考的時間,並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