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責內疚心疼,又無能為力。
“挽挽。”
陸西驍抬手,覆上她濕漉漉的臉,抬起她的下巴,嗓音低沉而堅定,透著一點不管不顧的執拗,“挽挽,你聽我說。”
她抬起眼,睫毛濕得一綹一溜。
“我的病並不是由你造成的,其實從我妹妹去世,我媽媽在我眼前跳樓,再到我外公外婆的離開,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很頹廢很墮落。”
“哪怕那時候你眼中的我或許沒什麼異樣,隻有我知道我內心像是一片深陷的沼澤,我對生活從來沒有希望,也沒有幻想,隻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過得隨性又浪蕩,麻痹自己,放棄自己。”
“挽挽,你記得嗎,那年跨年,我給你發過一條信息。”
周挽抬起眼,聲音帶顫:“記得。”
——周挽。
——以後每年新年,都跟我過吧。
“那是我第一次去幻想未來,也是我第一次覺得,未來的日子似乎也不錯。”
那不隻是一句簡單的情話。
那是陸西驍重新振作的旗幟。
是她終於牽起那個身處黑暗深淵的少年的手的標誌。
“到後來,剛剛在國外的那段時間,也許是因為生活環境的改變,我整個人的情緒和狀態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失眠暴躁,我去看了醫生,被診斷為雙相I型障礙,醫生跟我說了很多相關的症狀,我才知道或許我很早之前就已經得了這個病。”
周挽愣了愣。
“隻是我那時候不知道,再後來遇見了你,那些症狀也就漸漸的都消失了。”
“更何況,最後我能走出來,還是因為你。”陸西驍低聲說,“是你告訴我,以後的日子,都往前走,往上走。”
那些孤零零的日子,無數個時刻,陸西驍都是靠著這一句話一步步走到了現在。
“所以,真細究起來,你不欠我的。”
陸西驍說,“沒有你就沒有現在的我,我們扯平了。”
*
深夜。
萬籟俱寂。
陸西驍半夜醒來,起身走進衛生間。
冷水潑在臉上,他雙手支在琉璃台上,水珠順著臉部線條往下落,一滴滴落在台麵上。
半晌,他輕輕舒出一口氣,胸口卻仍堵了團什麼。
周挽剛才說的那些話都盤踞在他腦海中,揮散不開。
如果知道周挽會遇到那些,他一定會不管不顧地去找到她,懇求也好哀求也罷,一定讓她留在自己身邊。
跟周挽相比,他那點自尊和逞強不值一提。
可那些過往是他怎麼都無法去挽回和改變的。
又想到剛才她說的。
——在你還不認識我的時候,我就在偷偷喜歡你了。
那時候的他過得渾渾噩噩,他搬出來住,一個人住在那空曠的房子,午夜夢醒常常會覺得孤獨。
那種一層黑過一層的孤獨很可怕,讓他不斷想起媽媽縱身而下的模樣。
他一邊固執地住在屬於媽媽的舊房,一邊又抵觸回到那裡。
所以他交了很多朋友,其中狐朋狗友也不少,酒吧KTV,酒精和強噪音,哪裡熱鬨往哪去。
他交了不少女朋友,卻沒付出過什麼感情。
內心更深處的那個陸西驍隻是冷眼旁觀這一切,看著自己遊戲人間、浪蕩一生。
……
過了很久,他甩了甩腦袋,走出浴室。
躺回床上,周挽被他的動靜吵醒,沒睜眼,隻是伸手抱住他:“睡不著嗎?”
“沒有。”陸西驍側頭親了親她唇瓣,說,“去上個廁所。”
周挽手在他胸口輕輕拍著:“快睡吧。”
當晚,陸西驍做了一個夢。
夢中回到了2018那一年。
他即將畢業,最後一次去到心理診療室。
心理醫生是中國人,他們一直用中文溝通,也是陸西驍在那幾年少有可以用中文的時候。
或許是這個原因,他能夠在這裡儘量地敞開心扉。
心理醫生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來,勸說道:“雖然你的狀態比一開始要好很多,但回去以後藥依舊不能停,有需要的話一定還要去找醫生。”
陸西驍笑了笑:“嗯,這些年謝謝。”
“我的職責嘛。”醫生笑道,“祝你早日能夠真正走出來。”
陸西驍頓了頓,片刻後開口道:“我回到B市,也許會遇到她。”
“她在B市?”
“不知道,也許。”陸西驍語調平穩,“她成績好,平川也沒有她掛念的了,應該會在B市讀書工作。”
醫生無奈道:“這些年你說你沒查過她的蹤跡,但其實你心裡很清楚吧。”
陸西驍沒說話。
“想聽聽我的建議嗎?”
“嗯。”
“雖說直麵過往才能真正走出來,但考慮到你的情況以及你們那段感情的特殊性,我不建議你去找她,你們之間已經結束了,你需要將專注力轉移回自己身上,保持住情感的界線,這樣你才能完整地走出來。”
陸西驍安靜了會兒,他坐在沙發上,落地窗將落入餘暉灑下,他雙手揣著兜,懶散地靠著椅背。
“我有時候會想,那時候,那個瞬間,我到底為什麼會決定直麵著去擋那一把刀。”
陸西驍聲音很淡,像訴說一個不值一提的往事,“其實當時我也沒有把握那把刀會不會真的就插進心臟,我會不會真的就再也醒不過來,隻是那時候我已經明顯感覺到,她要走了,很多時候她就在我身邊,,卻是在跟我道彆。”
“我用自己的性命去打了一個賭,也許以後回首會覺得自己特彆愚蠢幼稚,但當時我就是覺得,如果能活下來,她愧疚自責就願意留下來,如果她真的要走,這世上也沒有什麼我放不下的東西了。”
心理醫生蹙起眉:“阿驍,一段健康的關係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知道。”
他看著窗外漫無邊際的一點,“但她就是我的全部。”
後來很多人都覺得他是天之驕子,家境優渥,成績優異,年少有為。
但隻有陸西驍知道,在一定程度上,他一無所有。
得到的都不想要,想要的都得不到。
從18歲到現在,他唯一真正擁有過的,隻有周挽。
她走了,他就什麼都沒有了。
……
畢業後,陸西驍回了一趟平川市。
陸老爺子派人去接他,問他以後的打算,陸西驍說了去B市,老爺子也不過頓了頓,點頭說不錯。
誰都沒想到他能喜歡周挽那麼久。
離開陸家後,陸西驍原本是直接去B市的航班,卻臨時改了主意,改簽到晚上。
他一個人去了一趟平川市的“城市之眼”。
當時剛開放時熱鬨非凡,現在隻有稀稀拉拉的遊客過來參觀。
電梯門打開,眼前就是開闊的環形觀光台,他買了去外麵玻璃道的票,穿戴好保護設施。
通往玻璃道的門一打開,耳邊就被呼嘯的風聲充斥。
陸西驍閉了閉眼,手貼著一旁的欄杆,緩緩走出去。
風打在臉上像是粗糙的刀片,生疼,眼淚都要被刮出來。
他扶著欄杆閉眼往前走,腦海中盤踞著媽媽跳樓時血肉模糊的畫麵,殷紅的鮮血,混亂的嘈雜。
他站在原地,額頭冒冷汗,渾身都發虛。
後麵有人催,說快點啊。
陸西驍握著欄杆的手指攥緊,指節用力到泛白。
就在他覺得自己要支撐不下去時,他耳邊忽然浮現一道聲音,溫潤平緩,平靜中帶著溫暖的力量。
——你不要看下麵,往前看,前麵有山,再上麵有雲,往遠處看,有風。
他緩緩睜開眼,看著眼前的山,再次往前走。
他站在那塊方形平麵上,回想起周挽曾經對他說的話。
“陸西驍,以後的日子,你都往前看,往高處走吧。”
“彆回頭,陸西驍。”
“你要去看天地遼闊,走康莊大道,日日歡愉,歲歲平安。”
……
周挽是最不相信他的感情的人。
卻也是最懂他的人。
在很早之前,她就看透他的孤單,他的無助,明白他的故作逞強與故作浪蕩。
於是,她用最溫柔、最堅決的方式,和他告了彆。
那天,陸西驍從“城市之眼”下來,離開平川市,飛往B市。
從那天起,他停了藥,再沒發病過。
周挽是他的癮。
亦是他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