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卻是道:“可世子膽子也太大了些,方才廳中還有其他府裡的小姐在呢,你也敢過來。今日情形叫人瞧見,怕不知回頭要傳出怎樣的流言蜚語呢。”
“那便叫他們傳好了。”
燕臨眉目間竟透出幾分霸道來,渾然不將那些放在眼底。
“往日是我尚有兩年才加冠,不好叫旁人知道,怕中間生了什麼變故,讓你為流言所困;可如今就剩下兩個月,我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
薑雪寧一時無言。
這時她想起來的,是上一世燕臨那血腥的冠禮,抄家滅族,流放千裡,偌大的燕氏一族一朝覆滅,隻像是烈日墜於山穀,暗得透不出一絲光來。
再看眼前少年對真正成年的憧憬與向往,不由深覺殘酷。
燕臨瞧著她神情不對,以為她是生氣了,一時倒生出幾分局促,思量片刻便改口道:“但你若不高興,往後這樣的事情我再也不做。”
薑雪寧心底越發荒涼。
燕臨卻走上來一步,拉了她的手:“殿下那邊還在等我,你今日既出來了,就不急著回去。待得下午宴席散了,你在層霄樓等我,我晚些時候出來,帶你去看燈會。”
少年的手是執劍的手,指腹磨出些細繭,拉著她手掌時,傳遞出一股透入肌理的熱度。
薑雪寧看他笑望著自己,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畢竟先拒了他又來了清遠伯府,要再拒他一回,隻怕當場翻臉給她看,隻好應下了,道:“好。”
燕臨在此也不好多留,且誤以為她不高興他高調行事,是以跟她說了兩句話,又交代她一會兒萬莫貪杯喝成隻醉貓,這才帶著青鋒返回水榭。
薑雪寧則順著原路,信步要回花廳。
可才經過幾叢花樹,忽然便聽見幾聲咒罵從花樹的另一邊響起,透過交覆的枝葉傳了出來,
“小賤蹄子讓你跑!”
“你是誰的種都還不知道,府裡養你這許多年,你倒還敢反了天了!”
“塞住她嘴,摁她下去清醒清醒!”
中間仿佛夾雜著女子絕望的嗚咽聲,但模糊極了。
薑雪寧的腳步在這條幽靜少人的道路上停住,電光石火間,已然意識到花樹的另一邊正在發生什麼,理智催促著她趕快離開。
可腳卻半分不聽使喚。
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瘋了,竟輕輕抬手拉開了一根枝條,透過縫隙向裡望去。
那邊是一片不大蓮池。
隻是深秋時節,夏日裡的蓮花荷葉早已敗了,留下滿池的衰色,尚未來得及清理。
此刻正有三個粗使婆子在池邊上。
其中一個黑著臉抽了帕子擦著自己被咬出血的手腕,另兩個婆子一個絞住了尤芳吟的手,一個摁住了尤芳吟的頭,竟將人朝著水裡按!
薑雪寧隻聽聞說上一世的尤芳吟是落水之後才大變了性情,卻不知是這般的“落水”法!
棠兒站在她身後已是看得駭然。
薑雪寧卻覺得渾身都在發冷。先前在她心底叫囂過的聲音再一次浮了出來,比上一次還要尖銳,還要刺耳——
彆去。
彆去。
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原本的尤芳吟膽小怯懦且蠢笨,隻會被人欺負。你救她也不過隻能救得一時,難道還能救得了她一世?
且你真不想見另一個尤芳吟嗎?
彆去,彆去。
殺人的不是你,你不過袖手旁觀而已!
那幾個粗使婆子因尤芳吟從柴房中逃跑而受了兩位小姐責罵,恨她一個賤妾所生且身份不明的庶女不識抬舉,成了心地要折磨她,好叫她長長記性,日後不敢再犯。
這一來下手便極重。
把人腦袋按進水裡,任由她撲騰掙紮,也不讓她起來。
尤芳吟被關在柴房中幾天,都沒吃下多少東西,又挨了打,哪裡還剩下多少力氣?
隻不過掙紮了幾下就再也掙紮不動。
這池裡的水冰涼,灌進她口鼻,已難以呼吸,先前還算激烈的反抗便漸漸無力起來,一段纖弱的脖頸慢慢地向著池水裡沉去……
那是何等一種絕望的姿態?
薑雪寧忽然便被紮了眼。
死亡的恐懼,沒人比她更懂,因為她已切切實實地經曆過一次。
這一時見著尤芳吟不再掙紮,腦袋裡已是轟然一聲:當真能見著這樣一個無辜的姑娘在她麵前被人謀害,又當真覺得等她要等的那個“尤芳吟”來,她能與上一世般問心無愧地與她成為摯交嗎?
那一刻,薑雪寧的理智終究沒能控製住,一聲“住手”喊出時,她便知道,她這幾日來對自己的告誡,全然白費!
她是個自私的人。
可壞得不夠徹底。
那池邊三名婆子聽見這聲音嚇了一跳,轉頭一看是個不認識的貴家小姐從花樹間走了出來,便連忙鬆了手。隻是尤芳吟早已沒了力氣,她們手才一鬆,她整個人便從池邊跌了下去。
隻聽“噗通”一聲響,人竟往池底沉去。
先才動手那兩名婆子見狀頓時麵色一白。
薑雪寧一張臉上沒有表情,連聲音都異常冰冷平靜,隻道:“把人撈上來。”
兩名粗使婆子原隻不過是想要懲戒尤芳吟一下,哪裡料到她這樣不禁折騰?
再卑賤那也是府裡的庶女。
若真鬨出人命來,她們吃不了兜著走!
被薑雪寧這麼一吩咐,當即便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把人往上撈,再拖到岸上時已是濕淋淋一身,臉色發青,兩眼緊閉。
先才指使人動手的那婆子也慌了神,忙道:“快,拍兩下!”
薑雪寧便立在一旁,冷眼看著她們施救,也看著這一張自己本來熟悉的臉,可心裡麵卻是前所未有的恍惚,一時甚至無法分辨自己此刻到底是更期待,還是更恐懼。
她想,自己是虛偽的。
明明可以早一些出麵嗬責,可她偏要等到人奄奄一息了,才出來阻止。
也許,這樣便能安慰自己:不是見死不救,也不是故意要尤芳吟來到這個令她厭惡的世界;她儘力了,隻是沒能阻止這件事罷了。
“咳!”
那粗使婆子拍了兩下都不見有反應,慌神之下用了大力氣在人背後一拍,又掐了人中,人才猛地咳嗽了一聲,把嗆進去的水都咳了出來。
一雙眼疲憊而緩慢地睜開。
這一瞬間,薑雪寧沒站穩,身子一晃,往後退了兩步。
那一雙眼,不聰慧,不通透。
半點沒有她所熟悉的那種身在局外淡看人世的清醒與淡漠。
隻有一片倉皇的恐懼,笨拙的木訥。
不是她。
薑雪寧心中,有什麼東西轟然墜地,仿佛得到了救贖。可隨即,便有一種曠世的孤獨,翻湧上來,將她浸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