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你!手機違法安裝反追蹤程序,一個人追著年大興就往沒監控的地方跑,當時你其實是打算乾什麼,你敢告訴我嗎?!”
“……”
“——我要是真不講情麵,”步重華輕而嚴厲地俯下身,兩人距離不過咫尺:“昨晚現場那把沾著你指紋的匕首,現在就不該鎖在我辦公室,而是已經交到市局監察委了,你還能好好地站在這兒對我的心理動機分析來琢磨去?!”
空氣緊繃得可怕,隻能聽見彼此呼吸壓抑起伏,吳雩搭在窗台上的手指用力到發白。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不易察覺地軟了軟,嘶啞地開口道:“……謝謝步隊,我沒有拿你跟張隊比的意思。”
步重華死死盯著他烏黑的眼睛,許久才終於開恩般起身,針紮般的壓迫感隨之一輕,但嚴厲卻不減半分:“你最好記住。下次如果再敢不跟我打招呼,一個人追出去扛事,我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可能因為逆光的原因,吳雩瞳孔格外幽深,臉頰又泛出青白,神情看上去有一點奇異。他直勾勾望著步重華的眼睛不吭聲,似乎想透過那眼球從他腦子裡挖出點什麼,但又摸不著方向。
明明是很僵持的情景,步重華卻在刹那間感覺到了他的心理活動——他在想:“這姓步的跟我可不是同一個世界裡的人。他到底有幾分好心?還是純粹控製欲作祟?”
“我還是謹慎一點,這種有背景有前途的‘領導’,既沒經曆過事,又自視甚高,還指不定牽扯著多少利益關係呢。”
“……我知道了。”吳雩終於慢吞吞地說,“下次一定跟組織彙報。”
步重華鼻腔中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冷笑,正當這時放在窗台上充電的老式諾基亞叮當一響,來了短信——是林炡。
步重華象征性地向後一退,吳雩遲疑了下,才拿起手機點開,原本隻打算視線匆匆一掠,霎時卻頓住了:“什麼?”
短信是林炡發來的簡短幾句話:【今早查到的,本來想給你看,剛才沒來得及】。短信下麵有個jpg格式附件,點開是一張十分清晰的國外博物館拍攝圖,一頂猙獰的骷髏頭放在鋪著黃色絲綢的展櫃中。
吳雩顧不上剛才的爭執,立刻把手機遞給步重華:“這是五零二案市局複原的骷髏頭像?”
步重華一看,心裡頓時咯噔一下,確實是!
這骷髏頭因為年代久遠的原因,已經完全變成了醬黑色,通體雕刻著雖然模糊不清,但仍然能隱約看出精致的花紋和符號。它的眼眶、鼻腔和牙齒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損,從眉骨以上被截斷,顱內墊著也不知道是黑布還是鐵器的東西;前額和太陽穴左右兩側分彆銜接著三塊有弧度的長方形骨片,骨片上雕刻著極其精致的圖案,但因為拍攝角度的原因隻能看清前額。
而被切掉的頭蓋骨,就像瓜皮帽一樣蓋在這三塊骨片上方,“帽沿”邊緣是一圈小骷髏頭鏈接起來的雕刻。“帽子”上密密麻麻刻著無數花紋,哪怕極目觀察,也隻能勉強辨認出天靈蓋上的是兩個骷髏互相糾纏,手持法器,作舞蹈狀。
——這骷髏頭與何星星目睹的凶手竟有八|九分相似,尤其上下分離的結構,竟然完全一模一樣!
“你把複原圖泄露給林炡了?”
吳雩立刻否認:“沒有。”
步重華瞅了他一眼,沒有追究細節,心裡卻模糊地掠過一個想法:那個林炡調動資源捕獲信息的速度可真不是一般“科員”能比的,對吳雩的關注程度,也似乎比吳雩自己描述得高很多。
“這骷髏是做什麼用的?”
步重華呼了口氣:“屍陀林主。”
“啊?” 吳雩茫然道。
“看見這個了?” 步重華指著那兩副彼此擁立舞蹈的骷髏:“‘其林幽邃而寒,因以名寒林;在王舍城側,死人多送其中,總指棄屍之處,為屍陀林’——這是唐代《眾經音義》裡的一段敘述,屍陀林主差不多就是保護墓地的神靈,象征人有生老病死,世間並無永恒的道理。”
他們都湊在手機屏幕前,兩人挨得極近,吳雩一扭頭,嘴唇差點碰到步重華側臉,條件反射向後一仰:“唐代?那何星星看到的是難道是文物?”
“要是文物真品,下水就毀了,所以何星星看到的是什麼不好說。但這個展覽品不是一般東西,屍陀林主作為雕刻,通常隻會出現在跟一支宗教相關的物品上——”
步重華挑眉看著吳雩,吐出兩個字:
“藏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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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兩位先坐一會兒,這兒有水。”民俗研究所的接待員將信將疑把步重華領進門,用一次性紙杯接了兩小杯涼水,解釋道:“幾位專家都是退休返聘,不太坐班,我得去看看今天哪位還在。”
民俗研究所掛靠在大學底下,平日裡門前冷落鞍馬稀,連耗子都不來啃這滿屋子的故紙堆,因此接待員顯然很好奇市局刑警為什麼會上門來拜訪,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步重華並不喝水,正專注而迅速地用局裡統一配發的國產機跟手下偵查員聯絡,突然餘光瞥見吳雩跟坐不住似的轉了幾圈,不由抬頭問:“你乾嘛呢?”
吳雩站在接待室那滿牆書櫥前,目光在一本本大部頭之間逡巡,完全沒聽見他在說什麼。
“吳雩!”步重華提高聲音。
那姓吳的小子這才回過神似的,摸了摸鼻子說:“好多書啊。”
不知道是不是步重華多心,竟然從他語調中聽出了一絲複雜的欣羨。
“好多書啊,”片刻後吳雩又低聲重複道。
步重華心裡一動,這時接待員一陣風似的刮回來,咚咚腳步聲打破了屋內短暫異樣的氣氛,態度比剛才熱情了很多:“巧了,今天我們陳老在所裡,您二位這邊請?”
陳元量是文化民俗方麵全國有名的專家,連中央電視台都上過,因為年紀大了,平時也不坐班,隻掛個頭銜在家養花種草。老學究脾氣都有點兒執拗,平素關起家門很少見客,恰巧今天閒著沒事來所裡考察故紙堆,正揣著兩本線頭書準備回家吃晚飯,就很不幸被市局刑警堵在辦公室裡了。
“四裡河那個案子?我看新聞報道了。”聽說牽扯到人命官司,老學究臉色一整,不由鄭重端坐起來,接過吳雩的手機仔細辨認半晌,才用滿是皺紋的手敲了下屏幕,指著天靈蓋上的屍陀林主說:“不全是藏密,確切地說,是苯教。”
“苯教?”
清水衙門的辦公室有點像九十年代中學老師辦公室,陳老坐在書桌後,扶了扶老花鏡,銳利的目光從鏡片後直射過來,似乎在責怪現在的年輕人為何讀書那麼少:“你們現在的人哪,就好人雲亦雲,動不動就往藏傳佛教上扯——做學問要溯本究源,要有一絲不苟的研究精神,否則怎麼能成呢?”
一向會訓人的步重華竟然被人訓,吳雩耳梢突然動了動。
步重華明顯已經感覺到了斜覷而來的小眼神,但表麵上還十分不動聲色,就當沒看見:“陳老說得是,但我隻是在想,苯教不是隻存在於藏地,而且很久以前就已經消失了嗎?”
“這是世人的誤解,實際上任何一種宗教隻要流行過,都不會完全消失,隻會隨著曆史變遷慢慢被融合、演化,誕生出新的教義,從而在文化史上留下獨特的痕跡。”陳老端了端坐姿,仿佛在講台上跟學生授課,認真道:“原始苯教可以追溯到石器時期,和薩滿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牲祭、血祭甚至活祭是非常普遍的。辛饒彌沃佛從象雄至吐蕃傳教時,改革了原始苯教中很多愚昧血腥的習俗,由此創立雍仲苯教,又分為早期的‘恰苯’,以及後期的‘居苯’。”
吳雩出了神,與步重華一起側耳聆聽。
“早期‘恰苯’在止貢讚普時期達到極盛,甚至威脅到了王權。鬆讚乾布為了抑製這一情況,便由唐朝、尼泊爾等地引入佛教,為此還求娶尼泊爾尺尊公主和大唐的文成公主為妻,從此‘恰苯’由盛轉衰。文成公主你們總知道吧?”
見兩個年輕人都點頭,陳老才稍微有點滿意:“鬆讚乾布求娶文成公主,從尼泊爾、唐朝引佛教入藏,可以算是早期‘恰苯’與後期‘居苯’的分界線。此後佛教與苯教互相衝突,鬥爭慘烈,一時難分勝負;直到一百多年後的赤鬆德讚時期,佛教才終於在漫長的宗教鬥爭中取得勝利,被定為國教,而苯教遭到藏王的流放打壓,被迫轉入地下,其教義到了瀕臨滅絕的境地。”
“此後藏傳佛教極盛,苯教式微,這種情況又持續近百年後,曆史再度重複了一個輪回——公元九世紀,朗達瑪滅佛,大量僧人被殺、典籍被焚毀,藏傳佛教進入了百年黑暗期。苯教則在朗達瑪的扶持下再度興起,編寫出了很多苯教經典,甚至流傳到了甘南、雲滇、印度、尼泊爾等地。”
雲滇。
步重華眉角輕輕跳了一下。
——發現五零二案被害人屍體的那天晚上,他們在醫院急診室外的走廊上,廖剛把市局專家描摹的凶手畫像發到他手機上,吳雩隻看了一眼,就錯愕地問:“這不是跳大神麼?”
“以前鄉村驅鬼跳大神,我以前見過,你們這兒沒有?”
步重華眼角瞥向身側,隻見吳雩認真側耳聽著,睫毛在眼梢掃出了一道弧度。
他心裡隱隱約約地浮現出某種猜測,但那念頭太模糊了,緊接著就隻聽陳老又敲了敲手機屏幕:
“到後期苯教再一次崛起時,它已經與佛教鬥爭了數百年。這一次它的教義、儀軌不可避免地與藏地佛教互相吸收融合,對生殖器的神話和使用人骨製造法器的習俗也與密宗融為一體了——當然,農奴社會的宗教行為不可避免帶著血腥殘酷的烙印,跟改革開放以後被國家納入文明管理的苯教相比,那根本就是兩種不同的東西,不可同日而語了。”
步重華回過神來,問:“那這個頭盔屬於什麼時期的呢?”
陳老說:“這個不好確定。農奴社會中有很多陋習,喇嘛們認為人骨、人腦、男女生殖器是具有強大力量的法器,男性生殖器叫‘達摩’,女性生殖器叫‘蓮花’,經血則被稱為‘血菩提’,更有甚者連人腸、人皮、人肉都是祭祀的上品。在這些器具中,以高僧喇嘛的人頭骨尤為珍貴,常被飾以銀雕、皮繩、綠鬆石,作為香爐或供器等使用,在唐卡中經常能看到神靈一手拿著盛滿東西的嘎巴拉碗,那個碗就是人頭骨,裡麵的東西是人腦;再將金剛杵或鉞刀置於碗邊,代表‘方法’與‘智慧’結合的意象。”
“至於這個頭盔嘛……”陳老不無遺憾地搖了搖頭:“我們隻能猜測是古時候,大喇嘛在重大儀式上戴用的法器,現代社會中已經極其罕見了。至於它具體有什麼裝飾、功效和意義,這個要我確實說不出來,還請見諒。”
陳老遞回手機,吳雩起身雙手接了過來。
“您看能查到關於這個頭盔更詳細的意義麼?”步重華沉聲問:“實不相瞞,警方對五零二案的偵查已經到瓶頸期了,骷髏頭盔是目前最有價值的線索,如果能徹底摸清它的意義,對我們的偵查工作應該能起到很大幫助。”
“這……”陳老遲疑了片刻,問:“我看新聞上說,四裡河那個殺人案死的是個小姑娘?”
步重華心思非常敏銳:“這有什麼說法嗎?”
陳老欲言又止,表情有點掙紮,足足過了好一會,老學究才遲疑道:“照理我不該宣揚這些亂力怪神的東西,畢竟現在網上爭議很大,學術界又沒有確鑿的文獻去證明有這回事。如果讓人知道這話是我說的,我怕……”
步重華緊盯著他。
陳老在他充滿壓力的注視中無所遁形,半晌終於呼了口氣。
“在農奴社會的原始崇拜中,處女象征著純潔乾淨、超脫世俗,她的人皮、子宮、腿骨都是製作法器的材料。”
“所以少女比較容易成為……活祭的……首選。”
步重華和吳雩都愣住了。
室內一片沉默,冰涼詭譎的恐懼如遊蛇般,從虛空中一絲絲滑過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