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惟額角青筋直跳,半晌把兩個袖子一摞,一手叉腰一手扶額,長長歎了口氣,內心的滋味難以言喻。
徐霜策一生對抗過天災,平息過戰亂,清剿過魔境,還下地獄掃蕩過無辜的鬼垣十二府;他最恐懼的回憶竟然不是一人麵對末世天災,也不是滾滾黃泉千萬餓鬼,而是眼前這座貌似平靜、祥和的小山村。
他在這裡以凡人的身份待了半年,與那名從戰場上救下他的好心“農家女”朝夕相處,養好了一身傷,啟程回京城治療失明的眼睛,臨走前留下一枚金環做定情信物,請求將來回到這座村莊迎娶她。
“農家女”覺得特彆新奇又有意思,並沒有當回事,笑嘻嘻地答應了。萬萬沒想到的是,一年後複明的白將軍竟然真的履行諾言,帶著全副迎親儀仗回到了這座村莊,要求與她廝守終生白頭偕老,一生一世一雙人。
想不出任何理由能阻止這場完美的婚禮,事實上它也確實如期舉行了。但白將軍沒料到,拜堂變故橫生,新娘當場殞命,死時連蓋頭都沒掀開。
幻境在那一刻崩塌。
悲憤與暴怒喚醒了“白將軍”沉睡已久的真正靈魂,也衝破了千度鏡界能容納的最大靈力極限。闖禍了的宮惟甚至來不及挽救一下,整個幻象構成的世界就天塌地陷,隨著“新娘”的屍體化作了齏粉;九重雷劫當頭劈下,徐霜策的魂魄強行掙脫幻境而出,回到了現世的身體裡。
然後他乾的下一件事就是提起不奈何,從滄陽宗一路挾怒而上岱山,劈碎了仙盟懲舒宮大門——
“宮惟!”
“你殺我妻子,今日就令你償命,宮惟——!”
怒吼猶在耳側,宮惟眨巴眨巴眼睛,情不自禁打了個顫,突然覺得這山坡上的風實在冷。
但來都來了,迎風流淚三千尺也沒用,不想辦法破境是出不去的——幻境全憑境主的潛意識來構建,任何驚險詭異的突發狀況都有可能出現。尤其像徐霜策這樣一生不知道經曆過多少生死關頭的仙君,誰知道他腦子裡都記著什麼,也許待會半空中就要降下一座地獄活火山,噴出億萬厲鬼撕碎整個世界也說不定。
宮惟下意識抬頭望去,隨即驚恐地發現,高空中竟然真的撕開了一條裂隙,黑不見底、越裂越大,緊接著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
嘭!
嘭!
兩道熟悉的人影一前一後,接連摔在山坡下,濺起了老高的煙塵。
宮惟:“……”
很好,人齊了,整鍋端。
宮惟拍拍袖口,背著手,順著十餘丈高陡峭無比的山坡輕巧地跳下去,一路交錯踩著凸起的岩石邊緣和灌木枝梢,像隻靈活的狐狸一般躍到了坡底。隻見尉遲驍正扶著後腰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那姿勢與宮惟剛才一模一樣:“我……我的腰……”
孟雲飛也咬牙死死按著自己的後腰,一邊嗆咳一邊問:“這是什麼地方?”
……你倆太要臉了,明明都摔的跟我同一個位置,彼此坦誠一點不好嗎?
宮惟無奈地望著他倆,正要招呼一聲我在這,突然尉遲驍無意間一回頭,視線正撞上他,明顯愣了一下。
緊接著他神情大變,一把拽住孟雲飛退了兩步,鏗鏘一聲勾陳出鞘!
“?”
宮惟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隻見尉遲驍如臨大敵,難以置信道:“法……法華仙尊!”
“……”
宮惟的眼睛又眨巴了兩下,慢慢向下看去,這才終於察覺到異常。
向小園年紀尚小,身量未足,體態削瘦單薄;而現在他的視線卻比平時略高,袖口下露出的雙手十指更修長,皮膚是一種接近透明、不似真人的冷白。
身上的衣飾不知何時也變了,燕脂紅外袍雪緞襯裡,衣裾以金線繡楓葉,腰封繡雲鶴紋,綴著兩枚明光錚亮的小金幣。
鏡子能照出一個人最真實的模樣,魂魄在鏡術幻境中亦無法喬裝,會現出真身。
所以他在徐霜策的幻境裡,變回了前世的法華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