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宮惟腦子裡轉過了許多念頭,但表麵上一聲沒吭,任由她倆給自己蒙上大紅紗緞蓋頭,扶出了院門。
一架華麗至極的八抬花轎正停在門外,透過蓋頭看不清細節,但光從織金滿繡的紅紗轎帷、雲鶴浮雕的楠木轎框就能看出其豪奢。一名婦人端來朱紅藤編的踏子,用血玉如意挑起門簾,笑道:“新娘子,上來吧!”
宮惟卻站在原地沒有動:“徐霜策呢?”
那婦人脖子裡發出的聲調紋絲不變:“徐霜策是誰呀?”
宮惟靜了一靜,又問:“白將軍呢?”
婦人道:“新郎官與賓客們已經在祠堂裡擺好宴席,隻等新娘子啦!”
院門口圍著一圈無臉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喜氣洋洋地拍著巴掌,一張張空白無物的臉齊刷刷“盯”著新娘看,無比耐心地等著他上轎。
宮惟終於在那無數道無形的視線中吸了口氣,一腳踩在踏子上,穩穩地鑽進花轎,身後垂掛著三層珠玉的門簾嘩啦一放,隻聽婦人們一齊甕聲甕氣地:“起轎啦——”
“出門啦——”
“新娘子今日嫁人啦——”
鞭炮一下轟然炸響,鑼鼓嗩呐直上雲霄,所有無臉人載歌載舞,向著道路儘頭的祠堂走去。
也不知道在徐霜策的意識裡成個親為什麼要來那麼多人,一路上就隻見熙熙攘攘的人潮從兩旁民居、各條岔路上湧來,越聚越多,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儘頭。直到一炷香後來到祠堂大院門前,已經稱得上人山人海,這架勢比起皇後大婚昭告天下都不差了。
“落轎——”
無臉婦人再次挑開三層珠簾,躬身把宮惟扶出花轎,站在了祠堂大院門前,充滿喜悅地:“新娘到啦!”
透過紅紗蓋頭,隱約能看見麵前是一條寬闊的石路,穿過三重大門、九重台階,直通儘頭高曠古樸的祠堂。石路兩側設置了宴席,此刻滿座賓客熙熙攘攘,從他們搖頭晃腦動作看應該都是十分激動的,可惜所有人的麵孔都是一片茫茫空白。
九重台階最高處,徐霜策負手而立,白底嵌金的袍袖在風中獵獵飛舞,腰側佩不奈何劍。
哪怕於千萬人中,滄陽宗主都是最強大而顯眼的那一個。
他緩緩回頭穿越人群望向自己的新娘,薄唇挑起了一絲弧度。
宮惟瞳孔微微縮緊,驀然回頭望向遠處。隻見天際不知何時連綿起陰翳,就像雲端後一層鉛灰群山環繞住整片大地,漸漸遮蔽日光,向這座村莊頭頂上壓來。
但人們無知無覺,就如二十年前一樣。
兩名無臉婦人一左一右扶著宮惟的手臂,像四把精鋼鑄造的鉗子似的,聲音中卻充滿殷切:“新娘子,請吧。”
宮惟站著沒動。
鞭炮鑼鼓還在響,賓客鼓掌笑鬨,無臉婦人等了片刻,笑著重複:“新娘子,請吧。”
宮惟突然說:“我不進去。”
“為何不進去?”
“我會死。”
婦人那層包裹著人皮的平板臉上毫無變化,連脖子裡笑吟吟的機械音調都沒變:“怎麼會死?為什麼會死呢?不會死的。”
宮惟反問:“你聽過這山裡有凶獸嗎?”
婦人毫無反應。
“桃源山內有異獸,其狀如虎,周身蝟刺,喜食人肉,名曰窮奇。它被人間鼓樂聲所驚動,於是裹挾陰雲從天而降,將新娘抓回了洞穴中,引得新郎奮不顧身去救。”
“新郎雖然身為將軍,但到底是凡人之軀,無法與窮奇這樣的凶獸相搏。窮奇一爪按著新娘,另一爪悍然拍碎了大地,整座山林為之撼動,洞穴也晃動坍塌,千鈞巨石當頭而下,眼見就要把新郎同新娘一起埋葬在裡麵。”
宮惟緩緩道:“然而新郎卻死死地拉著新娘,不肯自己一人逃生。”
“徐……徐宗主,”尉遲驍坐在下首第一排來賓席中,看著不遠處高台上的徐霜策,忍不住顫聲道:“您快醒醒吧,這一切都隻是二十年前災難的投影,難道您真的想不起來了嗎?徐夫人她馬上就……馬上就要……”
蒼穹雲山累積,天色越來越陰,風也越來越大。徐霜策像是根本沒聽見似的,隻凝視著祠堂大門外那道金紅喜服的身影。
一股寒意從尉遲驍心頭升起:“現在怎麼辦?”
徐霜策最恐懼的記憶不外乎就是新娘死亡的那一刻。當那一刻來臨時,鏡術會將他的恐懼、憤恨和瘋狂千百倍放大,崩塌的幻境會吞噬境主,同時將所有外來者的魂魄都葬送在裡麵,誰也跑不掉。
兩人身邊包圍著難以計數的無臉人,孟雲飛突然收回目光小聲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
“什麼?”
“法華仙尊為什麼要殺死新娘?”
徐夫人的死因一向眾說紛紜,有人說是病逝,有人說是被毒殺,種種陰謀論不一而足,幕後黑手十有八九都是法華仙尊——不然沒法解釋為什麼徐宗主與宮院長交惡了那麼多年。
但宮院長生前性格開朗,為人熱心,民間聲望頗佳。以他的行事風格來看,僅僅因為與徐宗主有矛盾就對另一名無辜女子痛下殺手,似乎也不太說得過去。
仙門規矩為尊者隱,晚輩對長輩的行事不好置評,更不能質疑。所以幾十年過去後,新長成的一代都不太敢去刺探幾位大宗師之間的恩怨情仇,更彆提嚴格按世家規矩長大的尉遲驍了:“這……”
孟雲飛示意他看向遠處的新娘,低聲道:“你看,徐夫人有了臉。”
尉遲驍猛地一頓,定睛看去,隻見紅紗蓋頭輕薄,“徐夫人”的麵部竟然真的隱隱顯出了起伏輪廓,尤其鼻梁突起清晰,甚至好似還在對身旁的兩名迎轎娘子說話。
她的麵部竟然不再是平滑一張皮了!
可她怎麼會突然有了臉?
尉遲驍目光突然看見她嫁衣下露出的手,在華麗紅綢的映襯下,那兩隻手白皙得簡直像是透明的,且十指纖長斯文,好似隱隱輝映著光。
尉遲驍心頭突然撞了一下,升起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猜測,這時隻聽遠處司儀第三次重複:“新娘落轎——”
徐霜策麵上不見絲毫不悅,緩緩道:“為何還在耽擱?”
宮惟話音收住了,原地默立少頃,終於呼了口氣,在左右兩名無臉喜娘如鋼筋鐵鉗般的攙扶下跨過高高的門檻,踏上石階,迎著所有賓客的注視一級級拾階而上,終於停在了徐霜策麵前。
然後他雙手同時一涼,原來是被徐霜策伸手握住了。
徐霜策十指冰冷得可怕,似乎想說什麼,但不知為何張開嘴又閉上了,隻看著麵前繡著金色雲鶴紋的紅蓋頭笑了一笑。
宮惟自知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終於深吸了口氣,說:“醒來吧徐白,徐夫人已經死了。”
“……”
長久的靜默後,徐霜策像是什麼都沒聽出來似的,沙啞道:“你沒有死。”
徐霜策的神情不似有異,但如果有人敢靠近了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深深地、緊緊地盯著麵前這位新娘,連瞳孔都不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