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隻要是華夏人,自然能領略這種……(2 / 2)

此時,側幕,有一隻吊死鬼正蹲著調控燈光。

這吊死鬼臉塗白了,長舌頭被攥在手裡,還未貼在臉上。

正是身兼數職的紀霜雨……

因為技術原因,舞台每一排燈光都要單獨調控,除了他,還有戲班的檢場人按照他囑咐好的程序一同幫忙。

舞台燈光,絕對是塑造人物、烘托環境氛圍的利器。像那打在王靈官身上的追光,便很成功,雖說此時在舞台上從未出現過,但大家接受良好。

為了打造燈光效果,他還請人對燈光器材做了改良。還有些現有器材或資金無法滿足的,比如金光閃閃的效果,是在聚光燈前放了彩紙,以及利用布料反光。

之後要用其他顏色的燈,就換成藍色的紙、綠色的紙,非常符合徐新月節約的精神。

雷聲嘛,也是有人在旁邊,抖動三合板形成的聲音。至於閃電,隻要用瓦數高的燈往反光物上照,就能模擬出來了。

這都是挺基礎的舞台設計,在這時候算新奇,卻也不是太駭人聽聞。隻是運用得當,就能發揮百十倍的效果!

且紀霜雨本人,因為想多勞多得,等到了最後王靈官入地府的戲,他還要上台扮演吊死鬼,多掙份跑龍套的錢……

紀霜雨:想當年那麼多人勸我去台前露臉我都不願意,現在為了一口吃的就要上台演吊死鬼,我好窮啊嗚嗚嗚嗚嗚嗚嗚。

後台坐箱子等上場的演員聽到不知道哪兒傳來的嗚咽聲,頭皮發麻,今日演的鬼神戲,莫不是招了臟東西!晦氣啊晦氣,趕緊起來又給祖師爺上了炷香。

……

再說台下,章鼎湖與一乾觀眾看得是愈發如癡如醉。

布景也隨著場景有所更換,巧妙利用了那幾道幕布,無聲無息就換好了。

依然沒有用任何西洋布景,寬闊的舞台點綴著簡潔的布景。

要看熱鬨也是有的,譬如那燈光氛圍和風雷之聲,譬如在王靈官施法時,更有應聲之雷火,配合上應笑儂的武工,簡直就是靈官降世。光形多種多樣,隨著場景、氣氛變化而不同。

就連他那位極想去看寫實畫風地獄布景的友人,也身體前傾,恨不得湊上去看了。

——這機關當然是吐著吊死鬼舌頭的紀霜雨在一旁,按時控製開關,熔斷連接台下和台上的保險絲。又或者是雄黃、赤磷、氨酸鉀等成分配製的炮、煙,動靜很能唬人。

一看到熱鬨,觀眾就瘋狂叫好,王靈官形神具備,再一打雷,大家多入戲,戲園頂都要被喧鬨聲給掀了。

章鼎湖那位友人目不轉睛,哪裡還想起自己原本要看什麼《遊十殿》。

更叫章鼎湖偷笑的是,此君腎不大好,每看戲總要找機會去解手,少則一次,多則三四次。

今日連台《靈官廟》,章鼎湖瞥見此君數度捂著下腹,也寸步不離,不肯錯過半點精彩。

就是應笑儂本人,也是越唱越澎湃,他多久沒唱的這樣舒服了!台下多久沒有這樣多投入的觀眾,瘋狂的叫好聲了!

應笑儂隻覺得自己鬱結於心的一口氣,連著這些日子所受的鬱悶,全都吐了出來,真是痛快!

他也曾納悶,難道他唱工真不如前,或者隻是梨園輪轉快,過氣了?今日,就是最好的證明,他寶刀未老。

再看整個戲園,開場時落座原隻有六七成,這個過程中還不斷有人被裡麵特彆真實的打雷動靜,以及震天響的叫好聲吸引進來,到了後半程,非但全坐滿了,還另加了座位。

在側幕觀看的徐新月喜不自勝,滿場叫好聲,氣氛之熱烈,可不輸任何名角。

他搓手道:“這下是不是能多演幾日呢?”

紀霜雨甩了下手裡的假舌頭,一般吊死鬼都在臉上畫舌頭,他跟檢場人琢磨著做了新的道具出來,比較真實。

他問道:“東家,最好情況能演幾日啊?”

徐新月猶豫了一下,幻想道:“你說,這出戲能不能連演七日?而今京城裡,最最叫座的戲也就是連演了半月。”

滬上的新戲一出來能連演多日,京城卻非如此,通常也就三四日。名角兒的戲不過一次性連演個七天,這演到半月的,已是向滬上學習了。

徐新月指望著這一炮成功,戲園的名聲挽起,再多排戲,良性循環,也沒敢做大夢,指望一出戲就連演太久。

紀霜雨可惜地嘖了一聲,好容易排的戲,一次卻隻演個幾天,豈不可惜了。

“東家,票又賣完了。”票房的人來稟告。

這戲園裡可已是滿滿當當,縫隙裡都插滿了人,再賣不出票了,一文錢也壓榨不出來了。

徐新月隻恨自己祖上買地怎麼沒買大些,建個這麼小的戲園子,瞪著票房的夥計:“去給我把大門打開,站門口看的票還能再賣幾張!沒買票的不許圍上來!”

紀霜雨:“……”

……這小鐵公雞真特麼是個人才啊!

……

直到看完了整場《靈官廟》,章鼎湖終於是捋清楚了自己的思緒,明白那“一見《靈官》前塵誤”的感覺是從何而來,這場戲又為何從頭到尾,都是叫好聲。

想如今的華夏國劇,借鑒西洋戲劇,繪製寫實景物為布景,機關大肆流行。

這出戲的布景,隻用一道紗,一束光,一片瓦,便能造就一處勝景,一個人物,一間殿堂,意境十足。

這布景之人,好似一位園林大師,深諳華夏園林藏深露淺的精髓。

在如此簡潔優美的襯托之下,全劇高潮處的機關,更顯得震撼人心,真實地塑造了神話人物,卻又不落痕跡,叫劇情更緊張、動人了。

從前的機關布景,是會讓應笑儂緊張,小心地配合。

現在的機關布景,是將應笑儂打造成一個活生生的王靈官,恢複了其巔峰時的神氣,叫這出戲圓滿完美。

在其他人還在摸索,怎樣的機關更熱鬨,更能媲美西洋戲劇布景時,這出《靈官廟》已帶給章鼎湖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享受:獨屬華夏的古典審美意趣。

章鼎湖想,西洋神話劇的清淨優雅雖令人驚歎,相較下,卻不如這般適合了呀。

——西洋布景片雖然生動寫實,精彩動人,但此般虛實結合,更契合華夏戲曲的風格,就如舞台之上,角色做出“趟馬”的動作,觀眾便知是在騎行了;手一推一合,就是門開門關。

所謂“三五步行遍天下,七八人百萬雄兵”,方寸之間,便是天地,轉身以後,時序輪轉。自小受到熏陶的華夏觀眾,無需解釋也能明白。

也因此,今天的觀眾對一切舞台設計接受良好,很是入戲。

隻要是華夏人,自然而然能領略這種寫意式的布景。

從來,他們聽的就是弦外之音,看的是畫外之景,領略的是詩外之意,是絕似,而絕不似的美!

章鼎湖可實在好奇,長樂戲園,含熹班,應笑儂,是如何悄無聲息,便創造了這樣一個技藝成熟的藝術品。毫無疑問,應笑儂會重新成為最叫座、票房最高的淨角。

他返回家中,即鋪開紙墨,書寫《金聲劇刊》新一期的文章,擬出極儘讚美之能事的劇評,標題即為:

評長樂戲園《靈官廟》——為靈官添相,開舊劇寫意布景之先河;若華夏風流,列天宮園林方寸間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