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星:“差不多……苻堅嘛,除了第一麵,就再也沒見上了。我也是昨夜才到長安。”
果然,馮千鎰一邊校正那輪|盤,一邊漫不經心道:“您家中遭遇戰亂,想必這次上長安,也是抱著報仇的決心來的了。”
陳星聽到這話時,頓時一怔,答道:“那倒沒有,憑我這點本事,怎麼報仇?何況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馮千鎰在那校正輪|盤的輕微聲音中,又道:“小兄弟,雖說你我今日初識,此話說來不妥,但我仍冒昧問一聲……”
陳星沒有答話,隻疑惑地聽著。
“……既住在宮中,又與大單於述律空交好,想必能為我等提供少許協助,胡人入關,多少漢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晉廷隔江相望,國仇家恨,從未敢有忘。愚兄不敢讓小兄弟涉險,隻是這麼問上一問,是否有可能……”
“馮大哥,”陳星聽到這話時,轉過身,麵朝背對自己、坐在輪椅上的馮千鎰說,“不行,這件事我不能做。”
調校輪|盤的聲音停了。
馮千鎰說:“我不是想讓你去刺殺苻堅,隻是在方便的時候,將我麾下死士,設法掩護進宮,為兄擔保,絕不會讓你有所牽連,大事若成,定有重謝。”
陳星認真答道:“馮大哥,驅魔師的第一法令是什麼?您想必不會不知道。”
“我不知道。”馮千鎰放下手,淡淡道,“我在接任大當家之位時,隻知道馮家曾有過無比風光的過往,若森羅刀威力尚在,什麼時候輪到胡人鐵騎蹂|躪我關中大地?”
陳星有點意外,聽馮千鎰語氣,似乎他對此全不知情,畢竟時間隔得實在太久,口氣便緩和了些,答道:“師父在我下山前,再三耳提麵命,身為驅魔師,第一條,絕不得介入人間朝廷紛爭之中。正所謂‘鬼神之道歸鬼神,凡人之道歸凡人’,對不對?”
不待馮千鎰回答,陳星又勸說道:“第二條,則是……”
馮千鎰口氣已有不善,說道:“三百年前的法令,如今又有何意義?你就從來不曾質疑過?”
陳星說:“當然有意義,馮家和我一樣,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使命去完成,那就是守護人間。若咱們運氣好,真能找回失去的法力,到了那時,我也許早已……早已,總之,以後你就知道了。”
馮千鎰停下動作後,便沒有再抬手,陳星想再轉過身去時,馮千鎰卻道:“既然如此,我也再沒有幫你的理由了,這就請回罷。”
陳星:“……”
“哪怕你家人、親人,”馮千鎰轉動輪椅,麵朝陳星,擋在最後一級庫房的門前,說,“儘死於氐人之手,你也不想為他們報仇麼?”
陳星:“是不是我不答應你的條件,你就不讓我進去?”
馮千鎰沒有回答,隻抬眼看著陳星雙目。
“說實話,我確實想過,但現在我既沒這個閒工夫報仇,也明白報了仇沒有用。”陳星開始意識到,馮千鎰明顯不怎麼在乎“驅魔師”的這重身份,先前是自己想得太簡單了。彆人的目標是扳倒苻堅,聯係到馮千鈞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陳星覺得馮千鎰一定提過這要求,隻是被馮千鈞拒絕了。
“苻堅死了,隻會換人當皇帝,又得引起新的內亂。”陳星說,“北方好不容易戰事方休,天地間所容納的怨氣已臨近極限……”
說到這裡時,陳星忽如其來生出一個念頭,方才燈裡搖曳的火苗……
馮千鎰的聲音卻冷冷道:“哪怕宇文辛親手絞死了你的父母,你也從未想過動手報仇麼?”
那句話頓時如同一個炸雷,在陳星耳畔綻放。
“什……什麼?”陳星退了半步,難以置信地看著馮千鎰。
馮千鎰反而有點意外,兩手手肘擱在輪椅扶手上,手指搭在一處,懷疑地打量陳星:“你不知道?是了,陳喆的獨生子在晉陽城破當天便不知所蹤……這些年裡,你去了何處?”
“你再說一次?”陳星喘息道,“宇文辛殺了我爹娘?”
“你看,”馮千鎰坦然道,“你也並非完全對仇恨無動於衷,對不對?隻是刀子沒有割到自己身上,不知道痛。陳天馳,隻要你答應……”
“不可能,”陳星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陳星已亂了方寸,甚至一時忘了來到此處的意圖,腦海中全是宇文辛的表情,頓時全身發冷,如墜冰窟。在馮千鎰的注視之下,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意充滿了整個庫房,四處蔓延,提燈中的火苗漸微弱下去,兩人映照在牆上的黑影仿佛正在漸漸化開。
然而就在這一刻,腳步聲由遠及近,金庫大門一聲震響。
“陳星!”馮千鈞的聲音響起,刹那間燈芯火苗恢複,影子恢複正常,馮千鎰與陳星一同轉頭,望向門口。
“你不該出現在此地。”馮千鎰的聲音裡明顯帶著怒氣。
陳星隻是茫然看著馮千鈞,馮千鈞提起燈,道:“事出有因,陳星,跟我上去,再待一會兒,我怕整個錢莊都要被拆了,快走!先給個交代!”
鬆柏居中燈火通明,上千名武士如臨大敵,或手持強弩,或持劍對峙,內裡又有家丁,裡三層外三層,將大門前圍了個水泄不通。
項述坐在一塊石頭上,一旁扔著被折成兩半的牌匾,膝上橫放著一把從馮千鈞手裡繳來的環首刀,身邊點了一炷香。
“大單於,”西豐錢莊六十歲的大掌櫃客客氣氣地說,“我鬆柏居與敕勒古盟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聖明天子在位,長安有長安的法令,何至於此?恃武行凶,砸我招牌,哪怕今日儘數葬身此地,我等又有何懼?天底下的漢人,你們是殺不完的。”
項述也不搭理他,隨意一瞥身邊的燃香,香已近儘頭,眾武士竟是稍稍後退半步。
大掌櫃見過太多戰爭與殺戮,臉色凝重,項述夤夜強闖西豐錢莊,馮千鈞趕來,一個照麵連家傳寶刀也被收走,聽聞此人昨夜連皇宮也闖了,惹惱了他想必全莊上下全都要交待在此處,早已做好慷慨赴死的準備。
幸而馮千鈞終於帶著陳星,快步從正門出來。
“你乾嗎?”陳星終於回過神,一看這陣仗,便怒了,“我隻是來找馮兄辦點事!”
項述不答話,將森羅刀隨手一扔,刀光化作一道銀盤唰地回旋,射向馮千鈞,馮千鈞馬上伸手抓住刀柄,然而那力度卻是出奇地大,“噔”一聲頓時刺穿木柱。
馮千鈞拔了兩下,方艱難扯了出來。
馮千鈞與項述短暫當了大半月的旅伴,知道此人喜怒無常,卻沒想到他半點麵子也不給,為了找出陳星,竟直接動手。
“先跟著大單於回宮去,”馮千鈞說,“改天我登門再敘。來人!備車送陳兄弟回宮去!”
項述找到人,轉身離開,陳星快步追出,站在鬆柏居門前,簡直氣不打一處來,說:“項述!你什麼意思?”
項述已策馬走遠了。
馮家套好馬車前來,陳星隻得鑽上車去,滿肚子牢騷,踢了下車內軟椅,忿忿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