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應該繼續浪費時間了。
成功培育出草莓幼苗之後，接下來要做的就隻是機械性的重複勞動：澆水、施肥、適當修剪。
這是不需要人類監督，AI也可以按照既定程序執行的事。
更何況，生命維持艙隻是將人體維持在休眠那一刻的狀態。
並不是返老還童，並不是永生。
烏拉拉保持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老去。
哪怕是糾結猶豫的此時此刻，他都正在老去。
“距離人類誕生，還有大約4億年。”AI平靜地陳述，“您不應當在這裡繼續浪費時間。”
烏拉拉：“……”
不知道為什麼，道理他都懂。
可他就是……有點舍不得。
烏拉拉站在透明幕牆前，望著飛船外的海麵。
一如既往，湛藍壯麗。
無邊的海麵延伸向無邊的未來，時間與空間在此刻仿佛融為同一個維度。
都是無法輕易到達的彼方。
碧綠澄澈的淺海中，普羅米桑牙形石在珊瑚礁裡穿梭，笨頭笨腦的甲胄魚在淺灘挖洞。
海潮翻湧的沙灘上，黎明之新月鱟懶懶趴伏，慵懶隨性，毫不在意地與日月同輝。
在那更遙遠的深海裡，房角石傲慢遨遊，隻有在海神盔蝦從它觸手間嗖的溜走時才微微露怯。
阿姆斯特朗韋伯斯特蟲匍匐在沙地裡，伺機將偶然路過的奇蝦、三葉蟲拖入沙地裡，大快朵頤。
寒武紀的海洋霸主，在奧陶紀已將生態位拱手讓人，黯然淪為被捕食者。
而食物鏈底層的軟舌螺，與世無爭，漫不經心，依舊甩動著兩條蟑螂須須，在海底走到哪兒，被吃到哪兒。
時光荏苒，紀元更替。
……不能再在這裡逗留了。
未來還有更多的紀元等待著他。
未來還有更多的物種，更多的奇跡等待被見證。
造物之神奇，演化之幻技，將一一為他呈現。
……不能再在這裡停留了。
“好吧，我知道啦。”
烏拉拉笑笑，轉過身，對AI說，“你先去準備休眠艙吧，我一會兒就來。”
AI：“好。”
……
當AI將休眠倉預啟動完畢，回到飛船中央大廳時，它發現它唯一的主人，唯一的艦長，正在草莓花盆前，彎著腰，弓著背，給他的草莓小幼苗們，最後一次澆水。
和以往不同。
這次烏拉拉沒有用飛船自帶的噴淋係統。
噴淋係統可以全方麵覆蓋範圍內所有盆栽，保證每一株幼苗，每一根葉片，都得到充足的雨露和營養。
細軟綿密的水霧會均勻照料到所有植株。
但此時此刻，烏拉拉卻沒有使用噴淋係統，而是把手伸進水池裡，沾了水，讓水珠順著指尖往下滑。
啪嗒。
晶瑩剔透的水珠，脫離指尖，滴落在小小葉片上。
散開。
啪嗒。
又是一滴。
……這是一種效率極其低下的澆灌方式。
此時的中央大廳裡，已經有足足五十多盆草莓苗。
由於大多數草莓盆栽都處於幼苗剛剛萌發的狀態，不需要澆太多水，隻要幾滴就可以把小幼苗，以及周圍泥土全部浸潤。
儘管如此，光靠手掌上的水珠也還是太少了。
效率低下。
艦長不得不一次次地返回水池，一次次地弄濕雙手，再一次次地跑回花盆邊上。
比起澆灌，或許更像是小孩子在玩水。
作為澆灌，效率過於低下，是在浪費時間。
但若是作為其他彆的什麼……
AI並不能理解那“彆的什麼”到底是什麼。
但很顯然，那“彆的什麼”，並沒有被判定為“浪費時間”。
因為AI沒有製止烏拉拉，沒有打斷他。而是靜靜佇立。
機械臂上的信號等緩慢閃爍，直到烏拉拉一趟趟地跑，一盆盆地澆。很久以後才把五十盆草莓苗全部澆完。
“好啦。”烏拉拉站起身，濕漉漉的手掌一抹額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揉著腰，“累死啦！”
AI：“需要AI為您按摩，緩解疲勞嗎？”
“不。”烏拉拉擺手，“沒關係，反正馬上要睡了。睡一覺，醒過來就不酸啦。”
AI：“……好的。”
於是，在AI的陪伴下，烏拉拉再一次來到休眠倉。
熟悉的冰藍色液體。
熟悉的透明維生艙。
熟悉的液體蔓過頭頂，滅頂的窒息感。
熟悉的黑色金屬影在液體之後漸漸模糊，淡去。
“晚安……”烏拉拉在冰藍色的維生液體裡吐泡泡，“照顧好我的草莓呀……”
AI：“好。”
烏拉拉閉上了眼睛。
現在是奧陶紀。
距離下一個紀元，誌留紀，還有3000年。
“確認艦長已進入深睡眠狀態。”
機械臂佇立在生命維持艙邊，再一次地開始記錄。
“確認艦長生命體征。”
“體溫：36.3℃。”
“心率：73次/分。”
“呼吸：16次/分。”
“血壓：111/72mmHg。”
“血氧飽和度：正常。”
“心搏輸出量：正常。”
“腦電波形態：正常。”
“各臟器循環狀態……”
“確認艦長全部生命體征處於正常範圍。”
“查詢艦長意識狀態。”
“返回結果：深眠。”
“確認艦長進入冬眠模式。”
“設定喚醒時間：3000年。”
“倒計時開始。”
“距離喚醒艦長還有：2999年364天23時59分59秒。”
“開啟任務：照顧好草莓。”
“開始確認編號01草莓情況。”
“返回結果。”
“溫度：36.3℃。”
“濕度：73%”
“葉片數：4。”
“植株高度：2.13cm。”
“……”
“整體評估：健康（幼苗期）。”
“距離下一次澆灌還有：5小時57分21秒。”
“若栽培順利，則預計距離果實成熟還有：372天。”
“開始確認編號02草莓情況……”
“開始確認編號03草莓情況……”
“開始確認編號04草莓情況……”
空蕩蕩的飛船中央大廳裡，黑色機械臂穿梭在50棵草莓盆栽間。
草莓成長，需要適宜的溫度與濕度。
對於AI，這意味著數字36.3與73。
對於人類，這或許就叫做，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