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子炎進入星圖,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江淼。
他很清楚地記得,那是個冬至,北京刮了很大的風,快把他凍透了。一出地鐵站,眼前那沒著落的落葉在灰蒙蒙的半空盤旋,星圖所在的大樓很陳舊,蒙灰的玻璃幕牆下,有好幾層貼著培訓機構的醒目廣告。
星圖是個小公司,隻在寫字樓裡租下了三間練習室和一個辦公間,整棟樓隻有這麼一個娛樂公司,顯得格格不入。
對著微信裡程羌發過來的地址,賀子炎走進大樓,然後就被門口的刷卡欄擋住。他看向保安,對方坐在椅子上,並未起身。
“你來乾什麼的?”
賀子炎多少有些訝異,沒想到這種舊寫字樓會管這麼嚴,他解釋了幾句,對方卻讓他叫約的人下來為他開門。
一時間有些為難,賀子炎給程羌打了個語音電話,那頭響了幾聲,看上去並不像是能直接接通的。
他聽著電話,隨意地朝裡望了望,刷卡欄裡頭的電梯門忽然打開來,一個人走了出來。
那人穿了件米白色的開衫連帽衛衣,套著帽子,戴了隻雪白的口罩,朝外麵走來。
大約是光線的原因,又或者當時的自己太過需要那麼一個幫助者的出現,在賀子炎的記憶裡,他出現的瞬間仿佛蒙了層暖光,乾淨又柔和。
“小江啊,下來拿外賣?”保安看向那人,嘴角都揚起,露出和善的笑。
對方點頭,聲音也帶著柔和的笑意,“嗯,好像最近有點感冒,就買了點藥想壓一壓,您最近工作也要注意身體啊。”
“感冒了?那可得小心點,你每天來得太早了,得多睡會兒。”
“嗯。”他走過來在保安旁邊的外賣桌上拿走自己的藥,輕聲道了句辛苦了,側身的時候,目光在賀子炎的臉上停留片刻。
“你好,我叫賀子炎。”
這次是賀子炎主動開口,並露出一個陽光的笑,“你也是星圖的吧。”
麵前這人的動作停頓了一秒。
很快,他那雙略微下垂的眼彎起來,如同新月一般。
“嗯。”
跟著他,賀子炎順利進入了大樓。電梯門合上的瞬間,賀子炎聽到對方開口,“我叫江淼,三水淼。”
賀子炎點了點頭,有一搭沒一搭道:“我們的名字還挺配,我是火,你是水。”
“是啊。”
透過電梯內壁的鏡麵反光,賀子炎無意間發現,江淼正在盯著他,或者說是倒影裡的他。
“剛剛你是猜的?”
江淼先開了口,輕聲詢問。
賀子炎揚了揚嘴角,“很明顯吧,從你的長相來判斷。”
他說得不算隱晦,但直白得恰到好處,點到為止,沒有過分讚美。
江淼的眼睛始終帶著笑,“你也很明顯。”
一出電梯,他就注意到了。
“是嗎?”
電梯門打開來,江淼率先出去,“之前羌哥說他們簽了一個新的練習生,這兩天要來,看來就是你。”
賀子炎跟在他後麵,不緊不慢地走著,眼神鎖定江淼單薄而挺拔的背影。
“嗯,聽說這兩年有組新團的打算。”
“確實有,不過不知道具體策劃是怎樣的,可能還沒那麼快。”
賀子炎的視線從他的肩膀漸漸滑落下來,落到江淼白皙的手腕,還有他被包裝袋勒紅的指節。
江淼說著,抬起手推開練習室的門,“先進來吧。”
他扭頭,對賀子炎露出一個微笑,“歡迎你來星圖,說不定……我們以後會是隊友呢。”
那個笑容很淡,但賀子炎當時就覺得,自己好像可以記一輩子。
說不上為什麼。
江淼的這句話,還有他的笑容,在賀子炎許多次快要撐不下去的瞬間,都在他的腦海閃現過,也讓他咬著牙堅持走下去。在後來真正出道的六人裡,他們兩個也是最早進入公司的,一起度過了長達一年的雙人練習期。
這並不是一條前途無量的坦途,他從頭開始學習舞蹈,沒日沒夜地練習,也不一定能出道,就算出道了,都不一定有可以賺錢的通告。
有好幾次賀子炎都想要放棄,哪怕回去酒吧裡給彆人放歌,至少都能填飽肚子。
他也是偶然間的一次,發現有著這種想法的,並不隻他一人,還有那個看起來雲淡風輕的江淼。
那天很熱,練習室的空調並不好使,賀子炎在樓道的販賣機買了聽可樂,朝樓梯口走去。天氣熱的時候,樓梯間總是格外陰涼。
但當他靠近樓梯口大門的時候,忽然聽見江淼的聲音,很輕。他的手從樓梯間的把手拿開。
“……出不了道我也能做彆的工作,做彆的說不定比這個掙得更多呢……”
賀子炎聽到一些隻字片語,例如“錢的事不要擔心”、“你好好學習”,“我最近好很多了”,還有“你記得多吃雞蛋,買給你的牛奶都要喝掉。”
賀子炎微微皺了皺眉。
怎麼聽起來像是有個私生子似的。
哦對,他好像有一個親妹妹……
正琢磨著,門突然從那頭打開了。
兩人麵麵相覷,一時間有些尷尬。
江淼握著手機,臉上的訝異很快消失,他微笑著詢問,“怎麼站在這兒?”
賀子炎明顯能察覺出他的不安,儘管他現在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分彆,臉上依舊是那種溫和的、毫無攻擊性的笑。
但在他看來,眼前的江淼就像是一隻被撞見舔舐傷口的兔子。
不太妙。
“我想來樓梯間休息。”賀子炎抬起拿著可樂的手。
“這樣啊。”江淼將手機收進口袋裡,把門再打開了些,側身打算離開。
但他的手腕被很冷的一隻手握住了。
是賀子炎被可樂冰過之後的手。
“啊對了,我的肩膀好像扯到了。”賀子炎笑著抓住他,“淼哥,你幫我看一下吧。”
就這樣,本應該假裝無事發生然後各自走開的場合,賀子炎偏偏選擇不放走他。
明明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江淼沒有拒絕,把他帶到了無人的練習室,悉心為他檢查了“拉傷”的地方,還特意給他貼上了自己隨身攜帶備用的止痛貼,儘管他心裡清楚,賀子炎八成是找借口。
“好了。”
“謝啦。”賀子炎對他笑了笑,坐在地上對著練習室鏡子瞅了一眼後肩,“感覺舒服多了。”
“你練完舞多拉伸一下。”江淼從半蹲著的姿勢站起來,低頭提醒他。
賀子炎抬起頭望向他。
江淼也看著他,之前他一直認為賀子炎的長相帶著點野蠻生長的味道,高大,寬肩,麥色皮膚,雖然說話總是插科打諢,但那種不好惹的感覺其實壓不住。
但他忽然發現,賀子炎的眼睛很亮,瞳孔好黑,像小狗的眼神。
“上一次遇到對我這麼好的人,還是在福利院裡。”賀子炎仰著頭說。
突如其來的這樣一句話,江淼的心跳似乎都停了一拍。
驚訝之餘,他不自覺皺起眉。
這是極少數江淼無法管理好自己表情的時刻。
福利院……
賀子炎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毫不在乎的笑,看起來坦誠、真摯,又透著一絲不明顯的漫不經心。
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板,示意讓江淼坐下來,坐在他身邊。
江淼的眼神晃動了一下,最終還是順應了他的要求。兩個人背靠著一整麵鏡子,鏡子裡倒映出一對安靜的背影,緊緊相依。
空曠的練習室看起來好像也沒那麼孤獨。
“嗯……”賀子炎想了一會兒,突然“嘖”了一聲,好像是為如何開口而苦惱。
沒想到沒等他開口,江淼直接道:“你的事我不會告訴彆人。”
賀子炎笑了,看向江淼,“我知道。”
他望著江淼高挺的鼻梁,還有他微垂的眼角,“我還能不知道你啊?”
這句話令江淼的心微微一動,然後從胸口緩慢地溢出一些陌生的情緒。
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就能這麼篤定,好像很了解他一樣。
但他說話的底氣,令江淼無法開口去質疑什麼。
“長話短說吧。”賀子炎的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我從小就是孤兒,在福利院長大的,對我最好的人就是那裡的院長了,真的是特彆好特彆好的一個人。”他說著,手掌撐住下巴,眼神放空,像是陷入了回憶。
“你……”江淼的聲音依舊是溫溫柔柔的,隻是明顯比往日的遊刃有餘多了幾分猶豫,“你沒有被領養?我的意思是,你這樣的孩子,應該是很多領養家庭喜歡的。”
賀子炎笑了,懶散地轉過臉,“是嗎?”
江淼盯著他深黑的瞳孔,透過那雙眼看到了自己。
“你小時候應該長得很好看。”
賀子炎笑笑,“湊合吧。”他卷起自己的袖子,“是有人想領養我的,但我挺舍不得院長,就沒有走,反正留在那兒,還有很多玩得好的朋友。”
雖然那些朋友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他不可能為了一己私欲,讓任何一個朋友放棄來之不易的美滿家庭。
所以他永遠是站在福利院門口目送的那個人。
說著再見,但再也沒有見過。
“不過在我十四歲的時候,院長就生病了,福利院本來就維持得很艱難,他一倒,剩下的人就更不知道怎麼辦,沒過多久就撐不下去倒閉了。”
“那你呢?你還那麼小。”江淼望著他露出來的那一截小麥色的手臂,和他手背上的青筋。
“我啊,被一個人渣領養了。”賀子炎笑了笑,雙腿伸開來,整個人倚在鏡子上,漫不經心,“老東西看著人模狗樣的,把我領回去,一開始還挺不錯的,結果沒兩天就喝得爛醉,喝醉了就打人,他老婆天天打牌,輸了就打我。我那時候都搞不懂,他們領養我是為了什麼?為了找一個出氣筒?還是想養一條不咬人的狗?”
江淼一時間沉默了,他眉頭始終皺著,手指貼著冰冷的地板。
“我後來知道了,原來他們之前有一個兒子,但是那孩子出車禍死了,兩個人都覺得是對方的責任,互相埋怨,不光兒子沒了,生意也失敗了,當時算命的人告訴他們,再有一個兒子就能轉運。可他們怎麼都生不了第二胎。”
賀子炎說每一句話的語氣裡,都帶著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輕蔑。
“是不是很離譜?”他看向江淼,“還真就是這麼離譜,他們信了那個算命老頭兒的話,為了轉運跑去孤兒院,相中了我這麼一個‘兒子’,就把我弄回來了,我可不是他們的出氣筒,受不了我就跑了。”
後麵的話,賀子炎沒有直接說,但江淼已經可以預料到。
左不過就是他們發現,運氣根本沒有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而好轉,生活依舊深陷泥沼,於是,身為寄托的賀子炎逐漸成為這對失敗夫妻的發泄口,本來就不是親生的,也沒有多少感情,當然不會在乎。
那當時的他,被虐待被折磨,逃離了本來就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又回不去福利院,隻剩自己一個人,是怎麼長大的……
正沉浸在酸澀的假象中,忽然地,賀子炎湊到了他眼前。
江淼的心重重地跳了跳。
“你怎麼一副要哭了的表情。”賀子炎歪著頭,湊過來盯著他,兩個人之間隻隔著十厘米的距離。
很近,近到賀子炎能看到江淼臉上細小的絨毛,和他上眼瞼半透出的血管。
江淼沒有躲,反倒勾起嘴角,雙眼一下子彎起來。
“你看錯了。”
這樣的回應,賀子炎多少有點意外。
看錯了?
江淼沒有回避賀子炎的眼神,笑眼也筆直地盯著他。
“這些事,你對多少人說過?”
賀子炎更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思緒竟停頓了一秒。
但隨後他笑了出來,回答他,“一個。”
江淼抬了抬眼,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
“真的。”賀子炎做出對他發誓的表情,“我沒有說謊。”
江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頸,靜了幾秒之後,轉過整個身子,麵對賀子炎。
“其實我不是很介意你今天聽到我打電話的事,就算你不說這些。”
他的坦誠很難得,平時幾乎不會展現給任何人。
賀子炎也轉過來,笑著抓了抓頭發,“你太聰明了,瞞不過你。”
江淼搖頭,語氣聽上去很穩重,“但是你告訴我了,我肯定會幫你保守這個秘密。”
沒想到下一秒,他卻看到賀子炎搖頭。
“我不需要你幫我保守。”他笑得很開朗,眼睛始終望著江淼,“我想聽你的秘密。”
在很短暫的幾秒裡,江淼的心動搖了。
關於他這幾年經曆的事,他明明不想告訴任何人。咬著牙走到現在,依舊沒有掙到一個多麼光明的未來,他是恥於回頭去看過去,也不願將這些事拿出來博誰的同情。前途渺茫,江淼隻想心無旁騖地做好每一件事,好好地把妹妹帶大。
過早地進入社會,他早就習慣了做一個圓滑的人,左右逢源,讓每個人都開心,他才會生活得容易一點。不表露真實情緒,給每個人恰到好處的關心,看破不說破,這些才是江淼的作風。
但賀子炎這個人太奇怪了,就像是拿著一個鑿子出現在他身邊的,每一次靠近,都在一點點鑿碎他堅固的外殼。
江淼看了一眼時間,站了起來。
賀子炎還以為他不想說,想找補,“其實……”
“到吃飯的時間了。”江淼走到角落裡的架子上拿起自己的外套,看向賀子炎,“有約嗎?一起吃飯?”
峰回路轉。
“好。”賀子炎起身,跟上他。
吃飯的時候,江淼隨口說起他的情況,也簡化了很多他認為不必要的細節,比如事故過後,他打了無數個電話,詢問他們有沒有找到父母的遺體,哪怕是一些碎片。
再比如他和妹妹是如何被幾個親戚踢皮球一樣,拋過來,扔過去,當著他們的麵互相數落彼此。
還有一些很瑣碎的小事,其實都快忘了,但重新講述一遍的時候,竟然又回想起來。
妹妹那時候才幾歲大,竟然對他說,可不可以把她放到孤兒院。
“當時我怎麼都想不通,她一個小孩子是怎麼會說這種事的,一定是大人教她的。”
賀子炎靜靜地望著江淼,窺見他難以顯露的脆弱。
“她說她不想讓我照顧她了,她覺得我好累。”江淼看向窗外,川流不息的車,令人煩躁的喇叭引得飛鳥四散。
“後來你們從親戚家出來了。”賀子炎道。
“嗯,我多打幾份工,其實也不是那麼困難,我們還有一筆賠償金,也夠花了。”江淼一邊吃飯,一邊說,“隻要她上了大學,就會順利很多。”
上大學。
賀子炎想,現在她才初中。
江淼還要熬好幾年。
和他曾經料想的不太一樣,看起來乾淨又溫柔的江淼,實際上舉步維艱地生活著,一個在彆人眼裡也還是孩子的人,背負著另一個孩子的人生。
隻是他偽裝得太完美了,讓人真的會產生一種……他的人生沒有受過挫的錯覺。
之前相處的半年裡,江淼明明時刻微笑,善良,寬容,有親和力,無論說什麼都像是一種安撫,可賀子炎總能隱隱感覺到,他們之間仿佛隔著什麼。
更準確點,是江淼和任何人身上都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
他溫柔地對待每一個人,但不會對任何人交出自己的內心。
直到相互剖開來的這一天,賀子炎才感覺自己真正觸碰到了真實的江淼。
“你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不用對我笑。”
賀子炎難得地將語氣放得真誠而溫和,沒有一絲一毫調侃,全是認真。
他隔著桌子,朝江淼伸出手。
江淼抿開嘴角的笑意,也伸出手回握住他。
這是他們第一次握手,看起來是很生疏的動作,但卻第一次觸碰到彼此的心。
賀子炎握手並不是很用力,但沒有立刻鬆開,他笑著,看著被攥住的江淼的手。
“你好白啊。”
江淼這才注意到,交握的雙手之間過於明顯的膚色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