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的某天,蘇洄將借來的筆還給丹妮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丹妮沒懂,拿過筆收好,問:“他是誰?”
“一個瘋子。”蘇洄將信紙細細地折好,每一個角都好好對齊。他沒有強迫症,但他愛的人有。
“他說的都是真的,每一句都是。”
他將信也遞給丹妮,像每一次那樣祈求她能幫助自己。
那天以後,頓悟的蘇洄不再抵抗院內每周一次的洗禮,不再抵抗聖經,他在夜裡懺悔自己的罪孽,懺悔自己曾經那麼輕率地否認了神的存在。無論是釋迦摩尼,還是耶穌,誰都好,他現在都相信,失去的無法挽回,蘇洄很明白,他隻希望自己的虔誠能換來一點對愛人的庇佑。
他可以一輩子隻做玻璃罩裡的螞蟻,但他愛的人不能永遠像罩子外的螻蟻一樣活啊。
離開精神病院的前一天,他做了個夢。夢到許多年前他撿到過的一隻小貓,一隻瘦得隻剩骨頭的白貓。他為他買了小房子,替他洗了澡,後來貓被扔掉,和現實一模一樣。
那隻流浪貓是他下雪的時候撿到的,和雪一樣白。如果不是他和正常人不一樣,會突然倒在雪地裡假裝自己在遊泳,根本發現不了。
他倒下時壓到了小貓的尾巴尖,被叫聲嚇了一跳,趕緊把貓咪抱回了家。
那場雪持續了一周。蘇洄那一周始終在想,被扔掉的貓一定活不了了。
都是他的錯。
但或許是他太過後悔,後悔自己應該藏好小貓,後悔分手時不該提到這件事,那場夢的後半段,小白貓又出現了。他竟然溜進了精神病院,旁若無人地豎著他長長的尾巴走到蘇洄的病房前,隔著玻璃,他很大聲地叫。
蘇洄突然變成了研習貓語的學者,暢通無阻地與他溝通。
“是你嗎?你回來了?”脫口而出的瞬間,蘇洄覺得很痛,他當初竟然都來不及為這隻貓起一個名字,以至於無法稱呼他。
“是啊。”貓咪搖了搖尾巴,“我來看你了,你不是很想要有人來看你嗎?”
是啊,太想了,所以才會做這樣的夢。
“你走了多久?”
“很久很久,像好幾年那麼久。”
蘇洄在夢裡流眼淚,“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你寫信了不是嗎?”
“連你都看到我的信了。”蘇洄沒繼續說下去,隻希望小貓不要離開他。
但他總是事與願違。
“我要走了。”小貓的尾巴漸漸垂下來,“上次也一樣,不是你拋棄了我,是我自己走了。謝謝你給過我一個家,但我喜歡自由,以後你也會有一個家的。”
“真的嗎?”蘇洄抓不住他,摸不到他,哭著笑了一下,“我的家在哪兒啊。”
“你是在雪裡撿到我的。所以……”小貓告訴他,他的嘴還在一張一合,但蘇洄的夢快要醒了,最後一句話他沒聽懂,隻聽到幾句模糊的喵喵聲。
夢結束了。醒來後的一分鐘裡,蘇洄很努力地試圖記住這一切,但治療了太多次,記憶並不受他的控製。和很多重要的事一樣,他又一次隨隨便便就忘掉了。
討厭精神病院,蘇洄想。
·
曼哈頓下了場大雪。
中央公園和街道都被皚皚白雪徹底覆蓋,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世界。
“可以停車嗎?”
“現在?就快到了。”
“我想下去走走,看看雪。”蘇洄沒有聽從司機的建議,打開車門,獨自下了車。人行道上有很多重疊的腳印,路徑覆蓋著路徑,每個人都很匆忙。
這裡和醫院好像是兩個世界。櫥窗被璀璨燈光和聖誕樹裝點得很漂亮,頌歌四處飄著,不遠處的一間麵包店門口擺放巨大的薑餅屋,招攬顧客。他站在門口看了很久很久,走進去,買了一盒巧克力。
蘇洄一步步向前走著,低著頭,盯著地上厚厚的積雪,在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留下屬於自己的腳印,直到因紅綠燈而停下,對麵就是目的地。
紅燈很久,蘇洄隻能靠閱讀巧克力的包裝打發時間,他發現包裝紙上寫著一句英文——你的人生比巧克力更甜蜜。
心血來潮,他摸出一支筆,在那句話的下麵寫下一句新的話。
再次抬頭時,對麵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有一瞬間的恍惚,以至於對方先跑了過來。他跑來的樣子像極了分手那一晚。
隻是說的話不同。
“你怎麼自己下車了?司機剛剛給我打電話,我還想著去找你。”寧一宵用大衣裹住他,“冷嗎?”
蘇洄愣愣地搖頭,把臉埋進他懷中,“你身上有杉樹的味道。”
“剛剛在布置家裡的聖誕樹。”寧一宵的笑聲透著一絲無奈,“最上麵那顆星星燈沒掛好就下來找你了。”
“我們回去一起掛吧?”蘇洄說完,張開雙臂抱住他,撫摸他的後背,然後在他唇上輕輕印上一個吻。
那個瞬間寧一宵似乎想起了什麼,但他什麼都沒說,隻是短暫地走神。很快他發現了蘇洄手裡的巧克力禮盒,“送給我的?”
“嗯。”
蘇洄送給了他。
“生日禮物?”
“怎麼可能?生日禮物比這個好很多很多。”蘇洄解釋說,“這是每天都可以收到的普通禮物。”
又到了綠燈,寧一宵牽著他的手過馬路,回到公寓樓下。
一樓大廳的裝潢很華美,水晶燈璀璨,在明亮的燈光下,寧一宵看清了巧克力包裝上的廣告語,也看到下麵一句手寫的英文。
[Love you more than one night, and more than myself.]
他的心猛地跳了跳。在這一刹那,身體裡的一部分靈魂抽離,變成一隻流浪狗,搖著尾巴跑走,跑遠了。它好像很著急,急著去找年少時的自己。
大廳入口處是通透挑高的玻璃,映著外麵的冰天雪地,和裡麵的兩個人。蘇洄盯著他們緊緊握住的手,恍然間看見一隻小貓竄了過去,像一片白色的閃電。
這一瞬間,蘇洄忽然記起了精神病院的那個夢,那隻小貓說,你是在雪裡撿到我的。
他也聽懂了小貓說的最後一句話。
[所以……或許下雪的時候,你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啦。]
寧一宵先回過神,發現蘇洄掉了眼淚,但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所以他沒見怪,隻是低頭吻掉了淚珠,捧著他的臉,笑得溫柔。
“好冷啊,我們快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