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電梯離開了第十三層。
外麵的光線照進來,一瞬間亮如白晝。
對麵的白鬆忽然呆住了。
他僵硬的視線從上到下緩緩掃視了鬱飛塵一遍,顫抖著聲音道:“……你是誰?”
鬱飛塵:“……”
他在前一個世界裡的身份是詹斯,回到樂園,當然變回了原本的樣子。
在守門人那裡,他就想知道白鬆為什麼一直知道他是他——原來不是因為他的臉和詹斯長得像,也不是因為第十三層有什麼奇怪的魔法,而是因為那裡太黑了,這孩子自始至終沒看清他的外表。
下一秒,白鬆又問了一遍:“你是誰?”
鬱飛塵說:“你覺得呢?”
白鬆兩眼一翻,直接昏過去了。
鬱飛塵歎了口氣。
這時,電梯停了,九層。
創生之塔的九層,鬱飛塵隻來過一次,在他剛剛來到樂園的時候。那時他身無分文,也不知道該去哪裡,去做什麼。然後,他被陌生人拉來了九層,說要高價購買他的捏臉。
那時候他不知道“捏臉”是什麼意思,直到反應過來這是要把自己的外貌完全複製給另一個人,才拒絕了。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這一層屬於藝術、創造與靈感之神,這位神明自稱為“畫家”,樂園中,所有與改變外表有關的事情,包括服飾、建築與景物,都在這位神的職責範圍之內。
門開了,鬱飛塵走進去。藝術與靈感之神喜歡安靜的空間,所以這一層並不像一層那樣熙熙攘攘。來訪者隻要進入,便會進入一個隻有自己、神、指定同伴的單獨空間。
這是個灰色的正方形畫室,空曠的長牆上零星掛著幾幅塗鴉畫,牆邊偶爾有一兩座未乾的雕像。正對著他們的地方,一個穿栗色襯衫,頭戴畫家帽的青年正坐在木製畫架前塗塗抹抹,直到他拎著白鬆走到近前時才擱筆抬頭。
一張毫無特色的臉出現在了鬱飛塵麵前,辨認容貌本來就不是他的長項,這位藝術與靈感之神的外貌尤其過目即忘。
但在記憶裡,那是個非常溫和的神明。
“你好,我是畫家。”畫家微微一笑,“好久不見,來做什麼?”
“小可憐,怎麼是昏著的?”這時,畫家看到了被他拎著的白鬆,“先放在地上吧。”
白鬆被放倒在了地上。
“我去了永夜之門。”鬱飛塵簡短說了來意,“需要一個標記。”
“你來樂園才多久?太快了。”畫家聲音裡帶點詫異,隨後,他看著他,認真問:“是謹慎做出的決定嗎?”
“是。”
“那就好。”畫家點點頭,起身來到他麵前,“來,給我看看你的臉。”
鬱飛塵微傾身,他比畫家高一些。
溫和平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永夜之門後的有些世界會改變你的同伴們的外貌。因此,有必要在你們身上放一個隻有彼此可見的標記,以使你們能夠迅速辨認對方……最好在麵部,最好不要是飾品。我的建議是一個微型的刺青,或特定部位的痣與疤痕,在哪裡最合適……讓我看看。”
畫家一邊說著,一邊拿一把象牙色的直尺在他臉上來回比劃。
比劃著比劃著,鬱飛塵忽然看到,畫家眼圈泛紅,像是快要哭出來了。
“對不起,”畫家忽然搖搖頭,放下尺子,說,“我不想在你的臉上做任何標記。你的外表完全符合你的自身,任何一點細微的改變都會打破原有的氛圍……原有的特質。我喜歡這種節律。”
他目光微微出神,語速越來越快,聲音也越來越低,內容愈發晦澀,像是夢遊者的囈語:“極度的精確與極度的瘋狂僅在一念之間,均衡二者之物看似是冰冷其實為空白……你的意象是臨界點。”
下一刻,仿佛靈感忽然出現,他眼神一變,喃喃低語刹那打住,道:“我想在你的右側鎖骨附近打下標記。”
鬱飛塵默許了。雖說麵部的標記最為明顯,但如果臉上被塗了一筆痕跡,他會很想洗掉。
畫家示意他解開領口,道:“你更適合字符而非圖案。有什麼對你來說意義深刻的組合麼?最好是通用文字中的字母和數字。”
這問題觸及了鬱飛塵的盲區,他沒有什麼印象深刻的字母或數字,短暫思考後,他隨便選了一個記憶中最近,且符合要求的。
“A1407。”他說。
這是進永夜之門前最後一個世界裡,他把自己弄成一個喪屍後,人類科學家給他的編號。
畫家依言在他右側鎖骨上寫下了幾筆,冰冷的感覺稍縱即逝,對麵出現了一麵鏡子。
“可以麼?”
鬱飛塵看過去,鏡子裡,他的鎖骨處被標上了一個整齊又機械的“A1407”。
看了看,鬱飛塵沒覺得不順眼。
“謝謝。”他說。
“不客氣。”畫家全神貫注看著那串字符,忽然說了一個詞。
“物化。”他說。
鬱飛塵:“什麼?”
“物化。”畫家重複一遍,然後給他拉上了立領,字符被遮住,“機械化的編號有非人感。不會破壞你的特質。”
“好了,刻印結束。”
說完,畫家抱給他兩個黑色的長方形盒子,分彆係著銀灰和墨綠色緞帶,他微笑道:“一些適合你們兩個的著裝,當做進入永夜之門的禮物。”
鬱飛塵接下:“……謝謝。”
就在這時,地上的白鬆動了動,似乎醒了。
“剛從外麵帶回來?”畫家問。
鬱飛塵:“嗯。”
“從熟悉的世界來到樂園,會感到極度的虛幻與不安。還記得我第一次來這裡的時候,被嚇哭了。不過那時候樂園還不像現在這麼美。輝冰石廣場的每一塊地磚都是我在後來選的。”畫家半跪下去,溫柔地摸了摸白鬆的頭:“帶他去日落街喝點淡鬆子酒,你似乎不愛說話,租一位導遊吧。”
鬱飛塵點點頭:“好。”
離開的時候,畫家把他們送到了電梯門外。
“一切順利。”他對鬱飛塵說。
看著微笑的畫家,鬱飛塵又抓住了一點初到樂園時的模糊記憶。
他說:“謝謝你。”
畫家向他揮手道彆。
來到輝冰石廣場後,白鬆仍然飄飄忽忽,說:“你說話的語氣真的很像我的鬱哥……這裡真好看。”
鬱飛塵按照畫家所說帶他來到了日落街,這裡有很多酒館。他找了看起來順眼的一家,來到二樓,點了兩杯淡鬆子酒,開始準備措辭。
一個雪白頭發,長著精靈耳朵的女孩給他們送酒,看到明顯不在狀態的白鬆後,她眨了眨眼睛,往酒杯裡加了兩滴漿果汁,插上吸管。
這種飲料有放鬆精神,鎮定情緒的作用。它在白鬆身上發揮了效果。在鬱飛塵的耐心耗儘之前,白鬆終於相信了他就是真正的鬱飛塵,以及自己現在被帶到了一個神秘的“樂園”這個事實。
“鬱哥,你是神派來拯救科羅沙的使者。現在,我也升入天堂,成了你的同伴,要幫助神去拯救其它人了。”白鬆到最後竟然隱隱激動了起來,“天呐,我要去完成比岡格的遊擊隊還要偉大的事業了。而且,我的腿還好了,感謝神明。”
這孩子的陣營轉變如此之快,已經不說“感謝約爾亞爾拉”了。
不過,按照他那樣理解,好像也沒什麼錯。
但鬱飛塵必須糾正一件事。
鬱飛塵:“我並不信仰那位神。”
“可是那個……那個……那個……”白鬆“那個”了半天,終於蹦出了詞:“那個彎曲的線條,他不是說——”
鬱飛塵:“彎曲的線條?”
饒是他,也花費了三秒,才反應過來“彎曲的線條”指的是是克拉羅斯。
守門人說了這麼多,看來白鬆隻記住了他曾經在一個平麵世界裡,變成了一個彎曲的線條這件事。
克拉羅斯彎曲與否,鬱飛塵不知道,但他意識到白鬆大腦的結構足夠彎曲。
“他不是說,這裡的人都是信徒嗎?他們從下麵來。”白鬆的眼中充滿純粹的好奇與疑問,問他:“你不是嗎?”
那眼神異常清澈,像蔚藍的海水。
過往的記憶,久不回想時,仿佛從未存在過。
可一旦閃現了某些片段,它們就像潮汐吞沒海灘一樣沒過漫長的時間,來到了眼前。
“我不是。”鬱飛塵聽見自己說。
“啊?”
淡鬆子酒的氣息在他們周圍緩緩縈繞,一切都變得遙遠,除了往事。
往事撲麵而來。
他的聲音很低,也像夢中的囈語:“我被人帶來,像你一樣,有人問,跟我走嗎。”
“我答應了。”
就從原來的世界,忽然到了這裡。”鬱飛塵看向遠處,人來人往的輝冰石廣場中央,說,“就站在那裡。”
——在那個一望無際的廣場上,金色的天穹下,無數陌生的、奇異的人群,在他身邊穿梭而過,熙熙攘攘。
他就站在那裡。
“但是,我身邊沒有人。”
自始至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