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村裡的孩子們呼朋引伴跳下池塘的時候,她在揮汗如雨地一遍遍反複拉著空弦,練著琶音。當年輕的小姑娘約著閨蜜三五成群夜市的時候,她站在路燈下街邊賣藝。
為了湊夠學費,離開熱鬨的學校宿舍,一個人獨居在小小的屋子裡。聞雞而起,戴月而歸。手裡這把老舊的提琴,是自己唯一的夥伴。
難得的,來了那麼小小的一位朋友。
那麼一隻小小的過客,走了就走了罷。
半夏從窗外收回目光,一言不發地拿起自己的小提琴,夾在脖子上,調了調音準。抬手揚弓慢慢拉出一個旋律。不知是無意,拉得曲目正是那首《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歌劇魅影)
琴聲初時如夢似幻,低低吟唱。驟而轉為鏗鏘,如那黑衣魅影至暗處出現,腳步低沉,緩緩逼近。
最終身著鬥篷的黑影站上窗台,在月夜下詠歎。琴聲激昂,魅人心魄的慷慨悲歌散漫入夜色,落進窗下至暗的林海中去。
冬季的夜晚寒意透骨,層層疊疊的樹林和遠方的建築,都似被這奇幻而澎湃的琴聲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寒霜。
一牆之隔的玻璃窗,被一隻白皙的手臂拉開,一個男人的身影在窗邊出現。他披著一件外套,敞露著脖頸下的肌膚,交錯雙手,微微靠在窗邊,沉默地聆聽著旋律。
他的臉色白得像這冬季裡的雪,眼眸卻黑得像寂滅了一切的灰燼,目光落在窗戶下那深深淺淺的樹林中,
原來,用人類的眼睛看去,曾經讓自己幾經生死的黑暗之地,不過是如此小小的一片小樹林。
大概不會有人知道,那個下著寒雨的夜裡,曾有一隻小小的怪物從人類的世界逃出。他不過剛剛爬下彆墅的圍牆,一雙發著綠光的恐怖豎瞳就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他的身後。
那樣一隻家養的小貓,於人類是擺在懷中的寵物,於他無異是奪命的史前巨獸。哪怕他拚儘全力掙紮,用短小的四肢在濃黑的世界中瘋狂逃跑,依舊幾次險些被按在鐮刀般的利爪之下。
他頂著越下越大的暴雨,跌跌撞撞逃入這片對自己來說宛如原始森林一般龍眼林。在巴掌大小的身軀麵前,世界早已不再是從前的世界,雨水彙聚的淺灘是那汪洋大海。小小一片泥坑,是可以讓自己徹底沉淪的沼澤。
他在泥濘中摸爬,在寒夜是滾打,幾經艱險,數次險喪。最終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爬到樹林邊緣,蜷縮在一片枯葉之下。
他耗儘了力氣,再爬不動了,也沒有真正可以去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人類,甚至也無法像蜥蜴一樣活下去。
天地之大,原來並無一隻怪物的容身之處。
冰冷的冬雨毫不留情地砸在快要凍僵的身軀上,肩背上的傷口熱辣辣的疼,熱量和氣力都在不斷從體內流失。死神的腳步幾乎已經在耳邊敲響。
就在他意識慢慢開始昏沉之際,一陣琴聲夾在風雨中傳來。
明明是這樣嚴寒的冬季,演奏者拉得卻是維瓦爾第的《春》,三月暖陽般的琴聲,破開嚴寒,一路將那柔軟明媚的春之花從遠處開到枯葉下這隻瑟瑟發抖的怪物身前。
瀕死的怪物抬起頭,看見了那扇在雨夜中亮著燈的窗戶,和燈光中拉琴的人。
雖然那窗像開在高不可攀的山頂,但那溫暖的琴聲鼓勵著他,讓他鼓起全身僅餘的力量,順著又濕又冷的樓房外牆,開始一路向上攀爬。
斜倚著窗邊的男人合上眼,片刻之後,色澤淺淡的雙唇微張,合著夜色中的小提琴聲開始輕輕誦讀,
“In sleep he sang to me,
In dreams he came,
That voice which calls to me,
And speaks my name。”①
伴隨著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聲,一件黑色的外套突然癱軟在窗前的地麵上,窗前的男人卻已然消失不見。
***
半夏收住了尾音,感覺到左臂肌肉的微微發麻。
不用他人評論,她知道自己這一次拉得很好。這首歌自己曾拉過無數次,這是第一次將曲子詮釋得如此令自己滿意。
她甚至感覺到血管中血液在沸騰奔流,肌膚的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舒服地歎息了一聲,耳邊還圍繞著琴弦微微的吟唱聲,心臟在怦怦直跳。這是一種極為難得的,當演奏者完美展現了心中曲目之時才會出現的高光體驗。比任何的快樂,都來得令人享受。
可是胸口為什麼還這樣堵得難受,鬱結難消。
半夏收起琴,關了燈,滾上床鋪,用被子蒙住了頭。
該死的,沒情沒意的家夥。
枉費我把小蓮這麼好的名字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