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笙和鳳簫聽完這個故事,都有些赧然。他們之前猜測過各種陰謀論,覺得把村民魂魄困在幻境裡的肯定不是什麼好人,說不定是個修煉邪功吃人魂魄的大魔頭,連解救完桃源村村民後怎麼和幕後黑手大戰三百回合都想好了。
沒想到真相如此簡單也如此溫暖,倒顯得他們以小人之心奪君子之腹。
“對不起,鏡月神君。”鳳簫小聲道歉,“我承認我之前對您聲音大了點兒。”
鏡月笑道:“不知者不罪,我也好奇你們兩個小妖,是如何破我蜃樓的?這蜃樓除非她們自己從美夢中清醒過來,自願前往投胎,否則堅不可摧。當年我都沒辦法消除她們的執念,你們是如何……”
龍笙道:“鏡月神君這百年,不曾注意過桃源蜃樓吧?”
鏡月一愣,頷首:“我這百年忙於他事,的確不曾注意,還是方才感應到這處蜃樓崩塌,才立刻趕來。”
他創造的蜃樓那麼多,當然不是每一座都能無時無刻查探過去。隻有蜃樓出了異樣,鏡月才能感知到。忙起來的時候,這些蜃樓就都被他拋諸腦後。
要說忙的什麼事,其實就是去歸墟報到。
凡間生靈修煉成天仙後,就可以被接引去山海境。眾生萬物一般都是按照妖精、地仙、天仙、下神這個順序按部就班修煉,循序漸進,不可跳過。至於上神就彆想了,都是先天的。
但鯉魚、蛇、雉這些有望修煉成龍的種族,可以跳過一些步驟。龍族受上天眷顧優待,有望化龍的種族就也會得到捷徑。鯉魚越過龍門,是從妖精變下神,跳過兩個大境界。蛟入海化龍,是地仙變下神,越過天仙境。同樣,蜃仙變蜃龍,也是地仙直接成神,一步登天。
所有新晉龍族,都得去歸墟報到登記。鏡月成神後,安頓好桃源村女子的靈魂,又協助陸吾擒獲朱厭,就隨陸吾一道去了山海境,一路可以說是馬不停蹄。
鏡月去歸墟登記在冊,新來的蜃龍並沒有引起任何龍的注意。當時整個龍族都在緊鑼密鼓籌備龍太子的大婚,哪有功夫搭理一條資曆淺薄的新龍。
鏡月初來乍到,太子婚事他插不上手,倒也樂得清閒,就四處遊覽山海境,寄情山水,十分快哉。
閒著閒著就有事了。三個月後,龍鳳兩位太子竟在成婚當日雙雙逃婚,兩族十萬火急尋找太子,動員了所有人手去找,連鏡月這個新來的都被抓去湊數,派到人間找太子殿下。
鏡月:“……”他連太子殿下的麵都沒見過,怎麼找?
所以鏡月壓根沒打算找。他來了人間,本來隻是想換個地方繼續遊山玩水,卻發覺桃源蜃樓有異,這才趕來,發現兩隻小妖。
隻能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可惜鏡月不知,眼前這兩隻小妖,正是龍鳳兩族迫切尋找的太子殿下。
……
龍笙聽完鏡月的故事,就知道為何從前沒聽過這條龍的名字了——百年前成神,來山海境報到也就三個月前,他那會兒忙著鬨拒婚,自然沒在意族裡新來了條龍。
既然是新來的,且沒第一眼把他認出來,一定不認識他,也沒見過他畫像。暫時無需擔心行蹤被蜃龍稟報回族裡。
沒了後顧之憂,龍笙講話就從容許多:“消除她們執念的不是我們,是她們的親人回家,勸她們往生。”
“你是說桃源村的男子?”鏡月不解,“桃源村男子戰死後,魂魄立即便被黑白無常勾去九幽,縱使本君也不能違反天規,將陰魂帶回陽世見她們。如今人間已過百年,男子魂魄不知又轉世幾輪,怎麼可能還回來與她們相見?”
鳳簫:“問這麼多,你就不能回頭看一眼嗎?”
鏡月一回頭,看見滿地枯骨,嚇了一跳:“這什麼?!”
他方才隻顧著眼前兩隻小妖了,都沒注意背後還堆了一地白骨。
“白骨妖。”龍笙逐漸失去敬稱,“你當年是不是忘了幫他們收屍?”
鏡月尷尬:“……確實未曾考慮。”
隻有人族才講究入土為安。雞屬於鳥族。
鏡月不忘本,就算成了龍族也還記得鳥族的習性。鳥族的死亡叫羽化,他們會在預感到死亡前奮力飛向天空,直到飛不動才墜落,至死都是對天空的向往,渴望投入天空的懷抱。
怎麼會想埋到土裡去呢?
“女子有等待的執念,男子也有回家的執念。男子的執念附在白骨上,百年後化為白骨妖,回家來跟她們告彆,她們就願意投胎了。”龍笙道。
“原是如此。”鏡月點頭,轉念一想又不對,“白骨妖要千年道行才能說話,短短百年,怕是連人形都沒有修出來,如何告彆?”
“我還想問你呢。”鳳簫還在被這問題困擾,“我昨夜許願若是有千年月華一夜灑下,讓他們能說話就好了,結果真的有帝流漿灑了下來。後來我又許了好幾個願望,都不成功,這是為什麼?”
“竟有此事?”鏡月更稀奇了,“帝流漿何等奇珍,我這桃源蜃樓不過是為護佑孤魂所造,並未注入多少靈氣,按理說不會出現帝流漿。”
“自然不是真品,是隻能維持一日的贗品。”鳳簫指著一地白骨,“不然他們也不會變回原形。”
鏡月略一思索:“我的幻境叫蜃樓,大漠中絕望之人祈願,便會看見蜃樓,蜃樓中會有他們想要的綠洲,但終歸是虛妄。你祈願獲取帝流漿的時候,是不是心情特彆絕望?若是萬念俱灰下的祈願,蜃樓就有可能滿足你的願望。”
鳳簫一回想,發現當時他想著可能和死蛇妖一起被困在幻境裡千年……心情確實特彆絕望來著。
被困幻境千年是其次,主要是和這條嘴毒心黑的蛇妖待在一塊兒,實在讓他生無可戀。
“當然,蜃樓給的東西本就是虛妄,自然不可能給真正的帝流漿。”鏡月又道,“隻是光是贗品,也很難得了。若是尋常人祈願,應是無法祈出帝流漿。小雞崽,看來你我出身同族,確實有緣,我的蜃樓都格外喜歡你。”
看來這祈願獲得帝流漿,還是個小概率事件,鳳簫能祈到,隻能歸功於……運氣好。
但這種運氣絕非巧合。鳳凰族能帶來太平吉祥,本身就是幸運兒。
鳳簫能祈出帝流漿助白骨妖化形,得以回家團圓,消解執念,助一村的人解脫,就是鳳凰帶來的祥瑞。
“他們還有個願望,希望我們能收殮他們的屍骨,葬在桃源山上。”鳳簫道,“鏡月神君,你可以把蜃樓撤走,讓我們看看桃源村的真實原貌嗎?”
桃源村裡的亡魂已經前去輪回,沒了原住民,蜃樓已沒有再維持下去的必要。
鏡月拂袖,整座美麗祥和的桃源頓時麵目全非。
即使過了百年,滿目瘡痍的村莊也依然能看出戰亂的痕跡。家中的農具、球場的球杆全部消失,這些東西早已被戰士們拿走充做武器,自然不複存在。
屋舍沾染著斑駁血跡,滿村屍骨散落一地。除去白骨妖的白骨,更多出女子的白骨,還維持著生前姿態。女子或持簪刺入自身、或以麻繩自縊、或撞柱而亡,皆為自儘之相。還有一女子骨,手持剪刀,作攻擊狀,卻躺於地麵,胸口有利器致命之傷。想來是生前想找紫曦國士兵拚命,卻被輕易反殺。從衣著釵環所見,竟是雲娘。
她們的懷裡還抱著小小的骷髏,是她們含淚帶走的孩子。
雖早已得知真相,親眼所見,龍笙鳳簫還是被震撼到失語。
……
兩個少年去山上砍了幾棵桃樹,施法製成棺木,又挖了個大坑,將桃源村村民的屍骨放入棺材裡下葬。
填完土後,又在上麵立了塊石碑,對上麵要刻什麼字卻犯了難。
墓碑上一般要刻死者生前名諱親屬,可他們並不知曉每個村民叫什麼名字。
鳳簫提議:“就叫桃源村民墓吧。”
龍笙對著空碑沉吟片刻,提筆題了筆走龍蛇的三個大字——英雄塚。
鳳簫跟著念出來:“英、雄……這第三個字念什麼呀?”平時上課不認真,一時想不起來。
“……念塚。”龍笙用一種學霸看學渣的目光看向鳳簫,“建議你平日多讀書,少說話。”
鳳簫:“你——”
“我平日裡讀英雄話本,一直覺得,要有蓋世神通,一出手就能輕易降服旁人都束手無策的凶魔惡妖,輝煌事跡數不勝數、名揚天下之輩,才能稱得上是英雄。”龍笙望著眼前的墓碑,若有所思,“他們分明如此渺小,渺小到直至戰死也未能守住一村,一生平平無奇,死後亦籍籍無名,不為人知,可我仍覺得,他們是英雄。”
“明知戰勝不了仍要去戰,明知親人就在山下卻不敢回家不肯傷害。人為守衛家國而死,妖因惦念至親而生。一個人,一生隻要做了一件偉大的事,不必成功,不必留名,都足以成為英雄。”
鳳簫點頭:“是啊,他們每個人都是無名英雄。”
了卻完桃源村村民的身後事,龍笙和鳳簫都感覺身上充實了一點,好像多出什麼東西。
那是桃源村全體村民的謝意,化為功德,落在他們的神魂中。
所謂行善積德,正是如此。
鳳簫感慨完,又找到攻擊龍笙的點:“你讓我多讀書,我還以為你平時讀的什麼四書五經呢,原來是英雄話本!哼,原來是假正經。”
“我那是課外讀物,正經知識我學的也不差,至少不會不識字。”龍笙反唇相譏,“你這笨山雞,就彆想著變鳳凰了,沒這進化方向。不過呢,跟這位鏡月前輩學學,變成龍倒還有希望。可我實在難以想象什麼人會信仰你,你好像這輩子都不太可能化龍呢。”
鏡月:“……”謝謝你們還記得我的存在啊。
不過怎麼感覺他隻是他們用來鬥嘴互相傷害的工具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