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沒有給他足夠的疼愛和溫暖,讓阿寒誤會了。因此他怨他、恨他,他無話可說。
可數月的痛心愧疚之餘,卻也再壓抑不住心底的一絲不忿——
他是千錯萬錯,是,他認。
但阿寒就沒有錯麼?
遊床剝髓沒有性命之憂,古書所記無虛。不然阿寒此刻也不會好端端站在他麵前。
“我那時……從沒有想過要你去換小棠的命。從來,也沒有。”
他從來沒有想要他死。
“我已為你……備好最名貴的藥材與補品,打算一旦事情完結,就好好陪你養傷。”
“小棠服下髓珠的第二天,我就將他送去了恒城,再也未見。我既答應往後餘生隻對你一人好,就……從未想過食言。”
“這些,阿寒,你都知曉。”
“就算當日不知,現如今……也都知曉了。”
可為何明知真相,他還能說他輕賤他。輕賤?今時今日,他帶著傷,扔掉一身傲骨,捧著破碎的心到洛州找他,卻要看他與洛州侯假戲,被他以無比苛刻的條件刁難,任由他拉著彆的男人踐踏他。
他們之間,到底是誰在輕賤誰?
“我本以為,天下不會有人比我的阿寒待我更好。我本以為,天下隻有阿寒一人無論如何不舍傷我。”他苦笑,“月華城主問了我那麼多,我亦想反問城主,若城主當初待我有半分真心,如何舍得先隱瞞身份後又詐死,留我一人在煉獄之中?”
“若非阿鈴查出真相,我隻怕……嗬,城主知道麼?又在乎過麼?城主如今隻是恨我無情,毫不在乎我這段日子遭受過何種折磨!
“究竟是誰沒有心?”
“城主又有否想過,你自己對我又是何其殘忍?”
……
指責的話,本該出口該傷人。
可衛留夷這些話不知有沒有傷到慕廣寒,倒是結結實實傷了他自己。
卻是越說自己心裡越難過,越說自己越心慌,越說越仿佛自己的感情即將一文不值。
一片死一樣的沉默。
他的控訴,沒有得到任何應答。慕廣寒心不在焉,像是沒有聽到一樣。
衛留夷活像是被他又狠狠扇了兩個耳光。
慕廣寒還真不是故意不答。
他隻是兀自陷入思緒,並默默終結經驗——在船上,和今天,他已質問了兩次衛留夷為什麼那樣對他,兩次得到的都隻有模棱兩可的狡辯。
以後,不會在問了。
答案又帶不來任何補償,不如專注將敲詐進行到底。
一旦頭腦清明了,一切皆為清明。
明明幾日前他還心魔難拔。縱然死心,但看著舊愛微紅著眼睛,仍不忍看他難過的樣子。
而今,時過境遷。
一旦清醒起來,麵對同一人竟有如此大的差距,所有觀感隻剩嘲諷。
當初是他自己要喜歡、要舔,認賭服輸本該誰也不怨。可誰讓這人一而再再而三招惹他還糊弄他,不舍得給兵給糧給城,還想靠著廉價的懊悔反咬一口?
真是不發火就把人當傻子啊。
“烏恒侯與其這般繞來繞去,惺惺作態,倒不如一口說清診金究竟能付多少。堂堂一州州侯,總不至於要賴我這一點——”
衛留夷突然衝過來,猝不及防狠狠堵住他的唇。
慕廣寒睜大眼睛。
滿腦子就一個疼字,又疼,又極端荒謬。對方衝得太急。沒有章法、不得要領,用力過猛,撞到了牙齒。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仿佛一個不祥、又來的實在太晚的征兆,滿是血腥的氣息。
但縱然很疼,衛留夷還是不肯放開,碾磨吸吮,像是魚兒找到空氣一般。
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身後抓住了他的肩,好像是邵霄淩,衛留夷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掙開了那人,巨大桌椅茶杯的轟響,耳鳴陣陣,他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也不想管。
鋪天蓋地的劇烈無助,狠狠銼著心口。胸口、肩膀、之前斷裂未愈的手骨,一片生疼。
慕廣寒掐住了他手肘最痛之處。
他是醫者,知道他斷骨未愈。以前他破一層皮都要心疼好些天的人,如今對他毫無憐惜。
“阿寒……”
衛留夷喘息著,苦笑,聲音裡有認真的壓抑與委屈:
“阿寒,都是我的錯,我認錯好不好?欠你的東西,我用我一生去還,好不好?”
“我可以為了你,不再做烏恒侯。”
“你以前不是說過,想要逍遙自在遊遍天下,那我就放下一切陪著你同去!你不願意跟我回去,紅塵天涯,去你願去的任何地方。若是哪天累了,就找個像在迷穀裡一般的地方隱居,一起日日采些野菜,曬曬藥材,睡到日上三竿起,阿寒,我以後一直陪著你,就我們兩個人,好不好?”
“……”
“我,可以跟你學認那些藥。我也學做菜、養雞,我並不是……養尊處優什麼都不會做,你知曉的。我會學得很快,以後一日三餐,天天給你做飯吃。”
衛留夷說不下去了。
他本不想毫無底線、一退再退,可誰讓剛才那一吻,讓他在漫長又折磨的窒息之中忽得一瞬浮出水麵,有如重獲新生。
食髓知味,他該早點吻他。
在月下城樓,在迷穀樹下,在他每次溫柔又堅定地看過來時。在那一整年裡,他滿懷期待又略顯落寞的每一天。
所有回憶都是一把刀,刺進心裡,流出來的東西苦澀又難受。
他從埋身之處偷偷抬起臉來,喘息著看向慕廣寒。希望從那雙熟悉的眼裡,看到一絲過去的溫存。
卻隻看到一片清明的安靜。
沒有熱忱、沒有委屈、沒有憎恨。慕廣寒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像是看什麼死物,透著一絲荒謬和些許高高在上的輕蔑。
衛留夷一腔熱情捧出去的心臟,被那目光頃刻劃得四分五裂。
“衛侯說笑了,如衛侯一般愛民如子,怎會為我這區區草芥拋棄一州百姓?”
雖然,杏花小院,曬曬藥草,雞鴨鵝滿地跑。日上三竿,暖暖日光中在心上人身邊醒來,一生一世一雙人,確實是他曾經夢寐以求的生活。
可惜,遲了。
“更何況,能要八十萬石糧草,誰又還會要荒郊野外的雞鴨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