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心中有疑。”鄧郎中道。
皇帝閉眼“嗯”了聲,“起身吧,”再睜開眼時不怒而威,“說吧,有何事不解?”
“是!”鄧郎中直起身來,聲音溫吞,卻字字清晰,“臣有疑,敢問皇上,若太子有疾,礙於子嗣,宗室子弟由此便生異心,朝中大臣遊移不定,忙於結黨對立,連累茫茫百姓,江山從此飄搖不定,再無安寧之日。”
“如此,太子可還能為‘太子’?”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謔!
紛亂的目光遊移在鄧郎中和崔夷玉身上,如此重言無異於指著太子麵門罵人,稱他不配為太子,半腳踏進了鬼門關。
若今日太子無罪,當眾造謠的鄧郎中就是死罪!
可究竟是什麼事能讓人冒著如此風險公然與太子作對?
“鄧郎中,你身為刑部郎中,便知話可不能亂說,罪也不是說是就是的。”兵部侍郎搖了搖頭,笑著開口,像是分毫未將他的話當回事。
“十日之前,太醫院孫太醫於夤夜之時敲響微臣家門,遞交其於三月前至太子府,為太子殿下診的脈案。”鄧郎中眼裡帶悲,紅了眼眶,像心中輾轉許久,如今萬不得已才述說,“脈案中記載,太子殿下已無延續子嗣之能,太醫亦…無力回天。”
方才還喧鬨的宮殿裡驟然變得寂靜無比,連呼吸聲都消失了,生怕驚擾了這份恐怖的靜謐。
鄧郎中竟狀告當朝太子,斷子絕孫!
百年未有之奇聞,今日哪怕未曾得證,也必將載入史冊。
彆說旁人,上了年紀的崔大將軍都一怔。
崔大將軍自恃入朝幾十年,曆經風雨,什麼事沒見過,如今聽到這話都以為耳鳴犯了。
他以為裴黨要參太子德行不端,都醞釀起了肚子裡不夠豐富的學識,卻獨獨沒想到話題竟會急轉而下,衝到了腰部以下的病症上。
在場之人又何曾見過這等架勢!
崔夷玉喜怒不形於色,他身側的林元瑾卻不然。
少女如畫的眉眼靈動清麗,一汪水眸清澈見底,局促的模樣中透著驚異,像是實在沒想到眼前局勢竟能如此精彩。
旁人不知道太子是不是斷子絕孫,難道同枕而眠的太子妃還不知道嗎?!
熾烈的目光落到林元瑾身上,好似要將她穿無數個熱孔出來。
林元瑾隻笑著無聲搖了搖頭,臉上連怒意都沒有,隻覺荒謬,又不思其解。
崔夷玉手動了動,寬敞的袖口微微遮住了她的身形,似無聲的庇護。
林元瑾隱約嗅到了少年指尖沾染著的酒香,下意識偏頭,臉頰恰好碰到了他袖下的手背,感受到他手腕一緊,向一側退了退。
崔夷玉眉心一跳,用指尖輕輕點住林元瑾的肩頭,無聲示意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稍事安靜,莫要亂了心神。
與大多數官員不同,身披誥命的命婦們目光如熾,她們不看此事的蹊蹺,隻看新婚夫婦間的反應來揣測其關係。
在意與信賴是很難演的,至少如今在她們看來,太子妃對於太子的依賴真得不能再真。
這雖然不能判斷太子是否安好,卻能明確太子妃的態度。
“說得有模有樣的。”皇後笑著說,像聽了個笑話,隻是不在意地說,“假若你真是十日之前得的消息,為何偏偏選今日來報?”
此話直指鄧郎中居心叵測,置皇家顏麵於不顧。
“孫太醫自恃證據確鑿,臣卻不得不再三查證,以免汙了太子殿下清白。”鄧郎中回答自如。
“太子妃如今執掌太子府中饋,聽鄧卿之言,你覺如何?”皇帝沒理會他們的對峙,視線繞過崔夷玉,淡淡地看向林元瑾。
鄧郎中眼神一變,沒料到皇帝直接繞過了太子,去問太子妃。
但夫妻本是同林鳥,禍福相倚,她的回答並不公正,麻煩的是皇帝並非高堂判官,顯然偏心。
林元瑾見鄧郎中盯著自己,若有所思,揚起了乖巧的笑容,真摯地看向皇帝:“太子殿下是否安好,兒臣再知曉不過。”
皇帝睜大了眼,顯然沒想到她會這般說,想到前幾日太子和他說的兩人夫妻關係熱切,死寂的局勢下竟覺出了幾分好笑,但板著臉忍住了。
“兒臣隻是不知為何才與太子殿下成親不過幾日,鄧郎中便指摘太子無緣子嗣。”林元瑾疑慮地蹙起眉,“哪怕要診出胎像也要月餘吧?”
五天能看出什麼?
在場之人基本年長於林元瑾,她這麼一說,眾人立刻意識到太子妃年幼,尚不知曉鄧郎中口中的“礙於子嗣”可以有多重意思。
一種是止步於開頭,一種是乾白工。
鄧郎中所說的,顯然是前一種。
但大家心知肚明,這般話也不能和太子妃說。
鄧郎中也不能。
他隻沉言繼續放證據:“太子殿下久病不愈,轉而寄希望於民間,派人搜羅大夫,如今那民間大夫已在太子府中兩日有餘。”
“民間大夫?”林元瑾愈發迷茫,更是完全沒聽說過還有這事,搖了搖頭,“此事蹊蹺,鄧大人口說無憑。”
雖然她懷疑這民間大夫可能真的有,但人隻怕在真太子那。
“鄧郎中既如此篤定,想必籌備充足,孫太醫可在殿外?”崔夷玉不慌不忙,臉上甚至帶著淺淡的笑容,看向大理寺卿,“聽聞大理寺辦案向來人證俱全,那便傳證人吧。”
說罷,他便看向皇帝,一副並不在意這等詆毀隻想聽聽事情全貌的模樣。
李公公低頭看向皇帝,見他點頭才開口,高聲:“傳孫太醫覲見!”
孫太醫年事已高,手持脈案,徐徐步入宣陽宮。
宣陽宮裡人臣如雲,黑壓壓一片,無數雙眼睛落到他的身上。
可能是未曾在如此萬眾矚目的陣仗下作證,哪怕知曉大勢在身,孫太醫背後也汗涔涔的,浸透了裡裳,俯身叩拜,聽到“平身”之聲才起來。
孫太醫剛一抬頭,目光就不由自主地在一群人中找到了崔夷玉的臉,隻是剛對上他的視線,就如被焰火灼了下,迅速避開。
“孫太醫。”崔夷玉彎起眉眼,望著他,慢條斯理地開口,“方才鄧郎中言你於太子府為孤診治三月,診出絕嗣之症,又指孤慌不擇路於民間尋大夫——是你親口所言確有其事,還是受人指使?”
孫太醫渾身一滯。
他意識到太子給他指一條明路,亦或是在向旁人證明他的寬容,但事已至此,他光是跪伏在此就已然是背叛了皇後與太子。
他彆無選擇。
“千真萬確。”孫太醫沉言,一口咬定,“此事牽扯皇嗣乃至我朝基業,臣不敢妄言。”
“你們說孤府中尋一民間大夫,可知他姓甚名誰?”崔夷玉緩步上前,微微俯身,骨節分明的手拾起那脈案,站在孫太醫之側,從容翻閱起來。
“臣,臣隻知那大夫來自南疆,見過他歪門邪道的方子,卻不知起名姓。”孫大夫低著頭,眼瞳不由自主地震顫,好似身上壓了千斤鼎,摁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初回感覺到這般凜寒的殺意,好似彈指間就要命喪於此。
“可孤府中不曾有所謂的民間大夫。”崔夷玉漫不經心低說,翻著脈案的手停了下來,停在其中一頁,情難自禁,眼尾上揚,“大婚翌日,孤於晨時入宮,午後便與太子妃一同,有旁人作證。”
“那你這脈案上診的是誰?”他走到林元瑾身側,好整以暇地問,如看著一場好戲。
這旁人之中,甚至包括皇帝的眼線,畢竟第二日張嬤嬤甚至借此理由到了太子府中。
那脈案“啪”地被崔夷玉丟在地上,如丟一份不夠完美的造假記錄,涼風吹得紙張“嘩啦啦”直響。
“怎會?”孫太醫癡愣住,慌張地去翻脈案,“不可能!”
他雖年邁,但記憶卻未差到哪裡去,更何況不過是前幾日呢?!
“太子妃與太子殿下乃夫婦,有包庇之嫌,其證詞難辨是非。”鄧郎中見狀不對,立刻說道,“女子嫁夫隨夫,更何況她如今貴為儲君之妻,說一句太子無恙,難道就無恙了嗎?”
“鄧郎中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犯下欺君之罪,便以為本宮也敢?”林元瑾驚訝地反問,實在沒想到竟挑撥到了她身上來,抬起袖子遮了遮臉頰,似是苦惱。
她話說得簡單,眉目間還透著不曾浸染過勾心鬥角的稚嫩,更何況還站在鄧郎中這個深諳朝堂規則的中年老臣身旁,本就姣好的少女麵龐難免讓人多偏心些。
當初皇帝下旨賜婚太子,誰人不知選中了禮部侍郎的那風評不好的嫡次女。時下女子無不重視婚嫁,若太子妃當真聰慧過人,當初就不會被她嫡姐壓得抬不起頭。
“鄧郎中始終認定本宮與殿下之言乃一家之言。”林元瑾輕輕再開口,聲音細卻清晰,望向鄧郎中,“可郎中之言,難道就不算一己之言了嗎?”
如今證據有瑕,雙方各執己見。
場麵變幻莫測起來,不知其情的占大多數。
又覺得太子夫婦如此從容不迫,甚至指出了證據的錯漏,想比胸有成竹;又覺得敢參太子無後,鄧郎中必然有所儀仗,不然便是拿性命和家人打水漂。
相較之下,前者似乎更有可能是演的。
局麵僵持不定,在場之人心思各異,無聲更勝有聲。
“皇兄是生病了嗎?”一個看著不過五六歲的男童開口,打破了這死寂,他站在二皇子身側,小心翼翼地看向崔夷玉,“如果沒有的話,召太醫看看不就好了?”
“童言無忌,皇兄莫怪。”二皇子笑了笑,手摸著四皇子的頭,劍眉一挑,似好心地開口,“不過孩童天真,這倒也是個法子,為□□言四起之患,汙了皇兄清明,不若召太醫前來,以絕後患。”
“一個不行就召十個,宮中還缺人不成?”
君臣有彆,哪怕如今太子身軀成疑,身為臣子可以拿出諸多證據來質疑,卻唯獨不能大不敬地要求當朝皇太子驗身。
所以這話,隻能由皇子來說。
“四皇弟年幼不諳世事,二皇弟竟也附和上了。”林元瑾對上二皇子的視線,認真反駁道,“今日有人上諫太子身體有恙,明日呢?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日日風聲鶴唳,如何能得一夕安寢?”
“欲加之罪,難道要逼得太子殿下一次又一次自證清白嗎?”
二皇子一怔,心中升起驚異,當即意識到無論是他還是母妃都對太子妃有所誤解。
先不論她之所言,光是她當眾回護太子之心,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這般反倒讓他好奇起來這傳聞中的林大小姐是何等才貌雙全,竟能讓旁人譏諷林元瑾是東施效顰。
“臣弟無知,如今方知皇嫂才思敏捷,不似傳聞不敏。”二皇子眯起眼,意味深長地笑道。
“雖不知是何傳聞,不過流言向來不忌虛實,難辨真假。”林元瑾輕鬆地回應,“當不起‘才思敏捷’的誇讚,本宮確實不擅詩書刺繡,但也不是目不識丁。”
二皇子笑了笑,沒接這話。
有些話可不是說說而已,又是將太子放到被逼迫的受害者的位置,又是借己之例來暗示鄧郎中的話虛假不可信,可不是認幾個字就會的。
崔夷玉察覺到二皇子不尋常的探尋視線,不假思索地抬手將她護在身後,卻見林元瑾手指搭在他的手臂上,目光熠熠,分毫不退。
崔夷玉目光遲疑,驟然看不出林元瑾此刻是想做什麼。
她是想通過抗拒態度提高裴黨的篤定,回護太子得到太子乃至帝後的肯定,還是彆的什麼呢?
但無論如何,隻要他此時不出差錯,林元瑾都能安然無恙。
“皇兄皇嫂鶼鰈情深,令人動容。”二皇子溫聲說,“臣弟並無冒犯之心,不過是今日情形特殊,實屬無奈,隻能聽此下策。”
“臣弟願與皇兄一同受診,但若皇兄不願,倒也無妨。”
“微臣為國為民,鞠躬儘瘁,便是將生死置之度外。”鄧郎中堅定不移地說。
“鄧郎中分明有千萬種辦法稟告父皇,偏偏挑中今日宴席當眾上奏。”林元瑾彎起眉眼,笑著說道,語句直白而坦率,“倒是置太子、置天家顏麵於不顧,全了自己忠君愛國的名聲。”
“太子妃千金之尊,可莫要因一時之氣,寒了忠臣之心啊。”旁人瞥了林元瑾一眼,躬身長歎。
“太子妃年少無知,正值新婚,維護夫婿實屬情理之中。”原本不言不語的皇帝開了尊口,駁了臣子的話,“你們在朝為官,錙銖必較,如今都要與小姑娘爭長短了。”
皇帝言語裡透著淡淡的不滿,毫不掩飾對於他欽賜太子妃的回護,實則還借太子妃表明了他的態度。
下麵的官員們靜了下來。
他們如何不知鄧郎中今日之舉會觸怒天顏,但相比成事能得之利,有個出頭鳥擔主責,旁的好處少不了他們。
隻要事情按死,太子便永不能翻身。
無數視線終於齊齊落在崔夷玉身上,或惡意或審視的目光似想扯下他身上最後一層禦胄,將他的殘缺與不幸宣之於世。
“驗身一事也無不可。”少年眼尾微揚,下頜抬起,笑容輕鬆,卻透著股貴體被冒犯的不虞,如玉的手指曲起托著林元瑾的手腕,似夫妻情深 “但兒臣心中尚有一言。”
皇帝對上他的神色,心中自有分寸,點了點頭,示意他說。
“太子妃不諳世事,一往情深,愛重於兒臣,若診出兒臣有恙,罪儘在兒臣一人,萬望父皇莫要怪罪於她。”
少年看似誠摯地口頭退了一步,嘴角弧度不變,眼眸漆黑而安靜,與周身衣袍濃重的緋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側眸俯視著下方或跪伏或躬身的臣子。
“若兒臣無恙,敢問父皇,欺君何罪?忤逆犯上,又是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