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宮道上,晏泠音正和江淵然無聲對視。
“江大人說要入閣取書,卻沒帶上陛下的手諭?”最終還是晏泠音先開了口。她微皺了眉,再次同江淵然確認道,“不小心忘在了署中?”
方才那人冷著臉道,宮禁重地,不宜以舊日名姓相稱,她便從善如流地改了口。但當她問及來意,江淵然隻說碰上個棘手案子,要查些舊書,卻連一道準許入閣的諭令都沒有。
這世上誰都能忘事,但不包括那個和她自幼相識、穩重如山的人。何況還是這樣重要的事。
“秘書閣為天家藏書地,外臣若無詔令,擅入即死,大人可知?”
她凝視著江淵然的眼睛。三年未見,他竟似毫無變化,那雙棱角淩厲的眸子裡,從來不顯任何波瀾。
“臣知道。”
但在過去,在她麵前,那池靜水還是會時不時地,漾起些漣漪的。
晏泠音看著他微微偏過頭去,恰好避開了她的目光,心中一痛。她無意識地攥緊了腰間那枚玉佩,輕聲道:“江大人還在恨我嗎?”
江淵然垂著眼,沒有作答。
晏泠音往前一步,繼續道:“我曾往江家去信,解釋過……”
“解釋過,”江淵然忽然打斷了她,聲音在微微發顫,“殿下是和臣解釋過,殿下是為了保護臣,殿下想讓臣活下去,可當臣活著從那煉獄裡出來的時候,卻發現老師……走了。”
他的聲音裡壓抑著巨大的悲憤,說出最後兩個字時啞得幾近無聲。他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繼續道:“殿下待臣義重恩深,臣萬死難報。可若殿下還念著昔日之情,就當今日沒來過秘書閣,也沒遇見過臣,放臣過去吧。”
晏泠音怔怔地望著他。
難怪。
難怪他從未回複過那些信。她固然寫得晦澀了些,可如果是江淵然的話,沒有看不懂的道理。
也難怪這三年他總在避她。幾次宮道上遙遙望見,哪怕周遭並無旁人,哪怕她已在出聲喚他……他還是會不聲不響地轉過身,往彆處走去。
昔日無話不說的同窗,就這樣做了三年的陌路人。
細密的疼痛如潮水般覆上她的心口。她並不怨他,正如她知道江淵然也並不真的恨她。往事已矣,他們都是無能為力的人,沒什麼好相互指責的。
她最難受的,是從他的話中聽出了回護之意。
那個人,即便痛到極致,也還是將刀刃朝向自己。
“江大人……”晏泠音又朝前踏出一步,卻見江淵然跟著便後撤一步,像是不想和她靠得太近。她又是一怔,隨即歎了口氣,“若大人執意如此,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但大人知道,我主秘書閣三年,雖無官銜,身上卻擔了乾係。日後父皇如果發現此事,降下罪來,我是和大人同罪的。”
“殿下將一切都推到臣身上便是。”
“如何推呢?”她反問道,“說我不知情,說是大人擅自入閣盜了禁書?”
江淵然倏地抬眼看向她。
“憑大人的本事,要找尋常書冊並不算難,特意入閣一趟,想要的定是極難得的本子。但大人或許不清楚閣中布置,外閣所藏書冊市麵上多有抄本流傳,內閣中的才是不示人的孤品。而內閣常年落鎖,鑰匙在我手裡。”
“所以推不了的。”她不避不讓,正麵迎上他的目光,“若大人仍要入閣,我便同大人一起。”
江淵然沉默片刻,忽然抬步,竟是準備繞過她往宮門走。他這番放棄得太快,以至於晏泠音都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江恪回!”她拔高了聲音,疾走幾步跟到了他的身後,“究竟發生了什麼,要你冒這樣大的風險來取書?你不肯告訴我,是我晏泠音不值得你相信?”
那三個字是她下意識喊出來的,等意識到她說了什麼,已來不及再往回收。自杜慎落難以來,他們兩人都在刻意回避一些東西,回避同窗共讀的日子,回避東雲台中不知歲月長的數年光陰。那樣的記憶太過美好,時至今日再度憶及,便不能不痛如蝕骨齧心。
可是偏偏有一個人,一麵回避著過去,一麵又把過往深深烙刻在身上。一切都能改換,但名字呢?朝中諸人皆知,江淵然字恪回,這是杜慎尚在東雲台時,親自賜給他的。
可晏泠音知道,那兩個字不是杜慎題的。因為江淵然在獄中過了二十歲的生辰,根本沒有機會受杜慎賜字。
恪回二字,是她在同江淵然閒談時,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給他取的。
“今日聽老師解字,說淵者回也,我便幫江兄想了個好名字。江兄先用著,日後再拿去老師那裡請他定奪。”
他們當時倚在東雲台的花窗下,晏泠音在臨字,江淵然就坐在對麵替她磨墨。這種事枯燥且相當費手,但他微揚了唇角,看著心情不錯。
濃鬱的墨香在他身周逸散開來。他並未抬頭,手上的動作也依舊不急不緩:“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