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殷若瑾便被接回了殷家。但無論請了多少大夫來看,都說不清她為何昏迷,又為何久久不醒。殷禹安排人陪著她,儘力往她口中灌些水米,可過了幾天,她還是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下去。
不隻是消瘦,連呼吸也變得微弱了。明明額頭的傷口已經止了血,但她還是越來越蒼白,倒像是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吸了精血,失了生氣。
終於有大夫遲疑道,娘子這番模樣,似乎是中了巫術。
殷禹坐不住了。他帶人去了趟呂家,正好撞上剛從鶯柳巷回來、一副失魂落魄模樣的呂紹。他連一句寒暄都懶得說,當即就把人押去了大理寺的天獄。
刑部尚書親自下場抓人,在朝中倒也小小地轟動了一陣。儘管按大梁律令,此案需得先由大理寺詳斷,明了案情後再交由刑部複審,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呂紹的丈人對他恨之入骨,他左右都得落到殷禹手中,即便不死也要脫層皮。
但在審案時,呂紹咬死並未下手害殷若瑾,隻在多番盤問下道出一句,他確實用過偶術。
再然後,江淵然便去了呂家,挖出了那隻小小的偶人。直至此時,這樁案子都還是“家事”。
“我朝禁巫禁蠱已久,這種東西確實不該出現在朝廷命官手裡,殷尚書要求徹查此案,亦是他的職責所在。隻是……”
“隻是殷尚書不甘於此,想把這個案子鬨得更大些?”
江淵然的臉已經冷了下來。他沒再說什麼,而沉默本就是回答。
東雲台一案,杜慎門下的弟子死了超過半數,剩下的也都元氣大傷,幾乎徹底斷了仕途。但其中也有少數例外,比如呂紹,比如江淵然。
如果呂紹承認自己的偶術和杜慎有關,必將在朝中掀起新一輪恐慌。首先被查的,就是當年那些幸存的杜門弟子。
“他是何居心?”晏泠音甚少這樣直言斥人,江淵然聽得出,她是真的動了氣,“就算是要為女兒討回公道,憑什麼牽扯上其他無辜之人?”
其實答案他們都心知肚明。
杜慎還在世時,殷禹便不喜這位滿身酸氣的腐儒。杜門弟子不少,看不慣殷禹那種官場做派的亦不在少數。同朝共事難免有些摩擦,數年的怨意積攢下來,如今又經呂紹一事催化,殷禹的遷怒並非完全不能理解。
但能理解,並不意味著能接受。
“他明知道回兄接了此案,卻還想做這種事?”晏泠音皺眉道,“他到底是什麼居心……”
江淵然聽著她憤憤然的斥責,查案時受的那些冷眼,堵在胸口的那些悶氣,忽然便消散開了。他知道晏泠音說這些並不隻是因為她秉性正直,看不慣以權謀私,也不隻是因為她重情重義,厭憎那些把兒女當作籌碼的生意人。
她說這些話,還因為那些可能的受害者裡,包含著他。
難言的酸澀湧上他的胸口。江淵然頓了頓,輕聲道:“不是殷尚書,也會有旁人。盯著東雲台的不隻他一個。”
東雲台荒廢已久,但他仍習慣用它代指四散各地的杜門學子,好像他們就是活著的東雲台。晏泠音聞言,不覺攥緊了手指。
“回兄早就明白會變成這樣,卻還是接了下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父皇對你起疑,你又該怎如何自處?”
她太了解那個高高在上的人了。朝中的風雲湧動,他比她和江淵然都更清楚。他們能看出殷禹的心思,那個人如何會看不出?但他卻還是把案子交給了江淵然,就好像……有意如此。
“殿下,”江淵然看著她,聲音很輕,似在提醒什麼,“臣不疑君。”
馬車在這時停了下來。車身震了一下,隨即便聽到了趕車人壓低的聲音:“前麵路窄,不便行車,隻怕還要走上一段。此處停車太惹人耳目,我先去彆處轉轉。”
晏泠音隔著車簾應了一聲:“有勞魏大哥。”
她抿著唇,沒有應江淵然那句話,起身揭了簾下車。江淵然落在後麵,回眸掃了那個趕車人一眼。他膚色黝黑,一頂寬沿草帽壓得很低,叫人看不清麵容。口音帶了七分京腔,應當是宛京附近的農人。而他雖然稱晏泠音為姑娘,口氣卻極其敬重,不似尋常那些粗枝大葉的鄉人。
他收了目光,幾步趕上晏泠音,聲音有點發沉:“如果今日沒有遇上臣,殿下也會一個人出宮。”
這句話不是疑問。晏泠音倒也並未遮掩,答得乾脆:“是。”
早已備好的勘合,女官的裝束,恰好等在宮牆外的車馬……若是見了這些卻仍不能發覺異樣,那他就不是江淵然了。
“為什麼?”
“我知道回兄記得這一天,我也一樣。”
他們踏入了呂紹所居的灰瓦巷。兩側的磚石壘得高高的,將毒辣的日頭擋在外麵,灑下一片涼意。此處陰寒潮濕,夏天倒也罷了,若到冬日,實在算不上宜居之地。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隻怕誰都很難相信,大理寺的主簿居然會住在這種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