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泠音沉了臉,迎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公子自重。”
蘇覓細長的眸子倏地亮起,像塊潤澤卻沒有溫度的黑玉。他的相貌太出挑,太張揚,就算罩了外衫,戴了麵具,又混雜了通身的病氣,卻依舊不能完全遮掩。平日裡他總是笑得溫柔隨和,一副沒什麼脾氣的樣子,可有的時候,便是笑也掩不住他眸中的冷意。
拂開那層柔情蜜意的潮霧,藏在下麵的,就是萬年不化的寒冰。
“朝中人事清濁難論,姑娘定要趟這渾水?”
“蘇公子對梁國的朝事,倒是十分清楚。”
“姑娘謬讚。”蘇覓微微後仰,靠上椅背抬眸看她,“不過是五殿下偶爾提點兩句,在下鸚鵡學舌罷了。”
他今日罩衫係得鬆散,脖頸處滑落了一片,白瓷般光潔的皮膚從那裡露出來,再往下便是豔紅的盤領。室內門窗皆閉,又籠著騰騰茶霧,頗有些悶熱。他伸手隨意扯了下衣領,指.尖蹭過的皮膚上,現出了一小團淺淡的紅。
晏泠音的目光在那片紅潮上停了一瞬,又不著痕跡地轉開了。與此同時,蘇覓隱在領下的喉結很輕地動了一下。
“聞姑娘,”他直起身,終於正了神色,“殷家勢大,刑部這幾年更是處處給殿下掣肘。二郎此前做了什麼,殿下寬宏大量,並不想追究,隻要他能拉殷家下水,性命也好,富貴也罷,都沒什麼難的。”
他這話真假摻半,晏泠音沒有戳破,隻淡淡道:“此事殷禹是受害者,要下水也輪不上他。何況殷家同崔家是世交,情分非比尋常,百年大族的基業,一個呂紹動不了它。”
“即便一時動不得,卻可瞻風拔草,能進一步都是好的。”蘇覓說得很輕巧,“再者,是殷禹先動了邪念,定要往舊案上靠。東雲台是今上的心病,他有膽量提,就該做好被反噬的準備。”
“殷尚書雖然性格刻板,卻為人謹慎,輕易不會涉險。”晏泠音轉動了一下手中的茶盞,“也不知是誰有這樣好的口才,竟將他說動了心。”
“姑娘說笑了,”蘇覓不動聲色,神情坦然,“此事關係重大,豈是旁人三言兩語就能說動的。”
晏泠音抿了抿唇,沒再試探:“公子既有了安排,想來也已將案子查清了。如此我倒要請教,難道呂主簿真的學了偶術?”
“大梁術師儘數遭戮,偶術也早已失傳,”蘇覓凝視著晏泠音,一字一字說得很慢,“二郎又怎會學過呢?”
他的眼皮很薄,微亮的目光從裡麵透出來時,如同破雲而下的晨間日光,似能燭照一切。晏泠音對他的刻意強調恍若未覺,隻疑惑道:“如此,殷家娘子的病卻是因何而起?”
蘇覓輕皺了眉,難得地露出猶豫神色。他的右手原本隨意地搭在桌案上,此時卻握上了左手手腕,無意識地摩挲著。晏泠音冷眼瞥去,那截瘦長的手腕上有一處骨節凸起,蘇覓的指.尖便繞著那裡打轉,輕柔地擠按著。
“在下也想不明白。”
聞言,晏泠音捏緊了掌心的茶盞。
“我聽說鶯柳巷裡有座弦歌樓,樓中娘子妙音風雅,朝中不少官員都是那兒的常客。蘇公子這般好琴,不知可也前去品鑒過?”
蘇覓掩袖咳了兩聲,語氣不鹹不淡:“姑娘看我是愛吃花酒的人麼?”
“弦歌娘子一曲可值千金,”晏泠音慢聲道,“呂主簿家中清貧,若無旁人相引,怕是聽不到那麼好的琴音。”
“二郎清俊儒雅,為人謙和,弦歌就此動了心也未可知。”
“坊巷間倒是另有傳言,說弦歌娘子心下傾慕的,是一位著紅衣的年輕公子。”
兩人的目光隔著嫋嫋茶霧對上了,蘇覓的眸中浮現出幾分玩味:“所幸在下還未有家室,否則姑娘這頂帽子扣上來,我可是百口莫辯了。”
晏泠音目光閃了一下。弦歌樓背後牽涉龐雜,她手上證據不足,暫時也套不出蘇覓的底細。
“弦歌娘子是浥安人,呂主簿回京前最後一任便是浥安刺史。當年接到返京的調令後,他並未立刻動身,而是無故延挨了近兩個月。這件事,主簿可曾和公子說過?”
蘇覓的手指又搭上了凸出的腕骨,邊輕蹭著邊沉吟道:“想來是當地百姓執意挽留,盛情難卻罷。”
這些事不是秘密,她能查到也並不稀奇,有心人若是像她這樣順藤摸瓜,就算放過了蘇覓,弦歌樓也定然是保不住的。
這麼大的漏洞,心細如他竟會任其暴露於人前?
他隻是在放餌,就看殷禹敢不敢上鉤。
“蘇公子,”晏泠音輕聲道,“倒了殷家,失了弦歌樓,這交易算不上劃算。”
風月場最能探聽出朝野隱秘,弦歌樓經營多年,早成了旁人的眼中釘。前年殷禹受賄被參,雖未丟了官帽,卻也著實狼狽了一陣。這件事背後是何人主使,他絕不會毫無所察。
“置之死地而後生。”蘇覓微微偏過頭,勾了唇角,“姑娘現下就談勝敗,未免太早了些。”
好一個置之死地。偌大一個弦歌樓說拋就拋,“素來交好”的舊友亦能斷然送入監牢。
他確實夠狠,就像躲在暗處的蛇,平日裡不動聲色,等到被發覺時,冰涼的長尾已纏上了人的咽喉,掐住了命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