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泠音走得很快。這一次換成李德昌跟在她身後,兩人之間隔著驚疑不定的桑柘。她能聽見桑柘微亂的呼吸,也能聽到李德昌迅疾卻毫不迫促的腳步聲。不能總讓他跟著,她想,有些話得單獨和桑柘說。
“公公留步。”行過半條長廊,晏泠音轉身對李德昌道,“前麵就到了,那兒隻有女子能進,還望公公體諒。”
李德昌似笑非笑:“三年前我亦曾送殿下進去,想來並不妨礙。”
“可出來後,公公不是大病了一場嗎。”晏泠音已緩下步子,誠懇道,“公公的侄兒今年要赴秋闈,神鬼之事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在這種時候,還是謹慎些的好。”
梁國敬神鬼,李德昌跟著晏懿久了,也知道那地方有多古怪。他僵木般的表情有一瞬鬆動,慢慢停了步,遞過鑰匙,又抬手撐靠在旁邊的廊柱上:“奴婢在這兒候著,殿下快去快回。”
晏泠音瞥了眼那條手臂,它看著細弱,卻輕易製服了乾粗活的老仆。她朝他微微頷首:“有勞公公。”
桑柘仍有些畏縮。她那雙小鹿般的眼中已沒了淚,隻剩濕漉漉的無措和茫然。晏泠音引她走到長廊儘頭,左側是一片蒼翠的竹,右側是兩扇緊閉的紅木門,上麵有把銅鎖,積了厚厚一層塵灰,顯然已許久沒被打開了。
風過竹葉,簌簌如漫天私語。它們比三年前粗壯了些,依舊清秀挺拔,是宮中難得的幽絕景致。可晏泠音怕竹,她站在竹影裡,伸手握上銅鎖時,手是抖的。
“你不要怕。”晏泠音開了鎖,卻沒急著把門推開,竹聲蓋過了她的說話聲,隻有桑柘能聽見,“你要在裡麵待三天三夜,會餓,會困,但不會有生命危險。等時候到了,我會來接你。”
桑柘顯然沒有明白,眨了兩下眼睛:“不是說要驗我的身份?為何要把我關起來?”
“聽著荒唐,但此法確實是古書所載。”晏泠音偏過頭,陽光打在她的側臉上,灼得她微覺疼痛,“屋裡遍地是混著血的紙灰,雜著偶人殘破的四肢,還有些死去多年的術師的骸骨。可那都不會真的傷到你,隻要你膽子大些,出來的時候沒有瘋,沒有病,你就是……正常的人。”
桑柘的嘴唇哆嗦起來。她想往後退,可背後還有一道陰冷的目光,堵住了她的路。晏泠音去牽她滿是冷汗的手,隻覺心裡一抽一抽地疼。她太清楚裡麵的情景了,沒有半點光亮,也沒有半點聲音,不知道時辰,不知道自己瘋了還是清醒著。所以她會怕黑,怕一個人待在狹小安靜的地方,連帶著怕紙灰和血的味道,怕那些不知疾苦的千竿翠竹。
她唯一慶幸的,是桑柘不會偶術。這種秘法其實有它的道理,因為術師視偶人為親子,有旁人難以理解的情感牽係。那些散亂的肢體,和不知名的骸骨一樣,是她走不出的夢魘。
“不要怕。”晏泠音又重複了一遍,“三日後我就來接你,一分一秒都不會讓你多待。”
桑柘無聲看著她,兩眼逐漸失神。晏泠音手上稍稍用力,把她往自己身前帶了半步:“我知道你是為了你娘,你當初進弦歌樓,就是要把她從你阿翁手裡救出來。你主子允諾你什麼?保你阿娘餘生富貴平安?可要是沒了你,她即便富貴了,又怎麼活得下去?”
桑柘神色恍惚,但顯然聽進去了。那雙善於做戲的眼裡,頭一回蓄滿了毫不作偽的淚。她咬著牙不讓眼淚滑落,哽咽道:“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受餓挨打……我已經豁出去了,現在什麼都不怕,就怕陛下真的誅我九族……”
“哪怕沒有欺君的罪名,你的親人也逃不過。”晏泠音低聲道,“過去被查出來的術師,全都滿門抄斬。我了解我的父皇,他恨極了偶術,你若繼續偽裝這個身份,才是真的害了你娘。”
豆大的淚珠沿著麵頰滾落,桑柘怔怔地看著她,沒有抬手擦拭:“可主子答應過我……”
“我能給的,比他更多。”晏泠音將她的手握在掌中,“我很快便要離宮,隻要你的嫌疑解除,我會向父皇求情,讓你隨我出京。我已著人去接你阿娘,到時候我們一起動身,外麵天高海闊,你們母女想去哪兒都可以。你知道,你娘要的,不是沒有你的晚年。”
桑柘抽回了手,掩麵痛哭。不遠處傳來敲擊廊柱的輕響,晏泠音朝那兒投去一瞥,轉身推開了沉重的紅木門。
“桑柘,”她溫聲道,“我在門外等你。”
*
這三天過得風平浪靜。晏泠音本想找溫敏替青荷求情,但溫敏似是動了氣,一直不肯見她。晏泠音便做了主,替青荷告了病假,要她回魏家待幾天,等溫敏氣消了再回來。
青荷一走,怡和殿冷清下來,晏泠音也不大想回去。她避著人,在秘書閣裡伏案疾筆,把需要交接的事務都清楚地理了一遍。
這個地方,她待不了太久了。
可真到了該放手的時候,她竟還是會覺得遺憾。校理書冊的法子是杜慎所授,閣中經卷浩浩,三年又太短,她能做的不過滄海一粟。最初她入閣,固然是為了躲開險惡的朝局,但她在東雲台讀書時,倒也真的想過,要儘己所能地將文脈傳續下去,和杜慎這個名字一起。
她如果早生數十年,生在更太平的盛世,或許就能做個吟風弄月的清貴公主,安心治學,安心編校書卷。
李德昌和她一道去接桑柘。女子虛弱得厲害,但精神還未失常,算是過了檢驗。這是能公之於天下的證據,晏懿不會知道這種邪術,更不會拿它來折磨包括女兒在內的無辜者,但晏泠音可以。隻要她的父皇給予一點方便,比如允許她多帶一位婢女出京,她能把事情處理得利落乾淨。
這一日雍平殿中還有彆的大臣,晏泠音受了傳召,先去偏殿等候。她剛坐下不久便聽見門簾響動,抬眼去看時,見江淵然正半挑了竹簾立在門邊,沒有立刻進來。
陽光從門外投照下來,在他腳邊映出濃黑的影。分明隻是三日未見,晏泠音卻覺得他有點陌生。以至於她張了幾次口,也沒能叫出那句曾無比自然的“回兄”。
最後她還是喚道:“江大人。”
江淵然沒有說話。他像是從未見過她一般,目光一寸一寸地滾遍她的全身。晏泠音想辨清他眼中的情緒,是驚訝,是惋惜,甚或是失望和厭恨?可她胸口痛得太厲害,連呼吸都覺艱難,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辨認了。
其實什麼都好,什麼情緒她都接受。他們已經走到了不需避嫌的地步,即便共處一室或並肩同行,旁人也不會懷疑,他們站在相悖的立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