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姑娘是杜先生的學生,先生看重你,願意為你殞命,可你不會為他手刃仇敵。姑娘或許有自己的考量,但我依然替先生不值,他風懷高朗,不該落得那樣淒慘的結局。”
“公子是以什麼立場對我說這種話,”晏泠音開口時,發現嗓子已經啞了,而她連一聲嘶喊都沒有發出過,“你究竟是誰?”
蘇覓揚了下唇角。
“我是幽國王室的十一公子,但當今王上不是我的父親,是我的舅父。”他的語氣太過平靜,像是在說彆人的身世,“我沒見過父母,在幽國時,教養我的是逐風閣閣主上官越,來梁國後,我去拜訪了先生。”
“不可能。”晏泠音啞聲道,“老師此生隻收了兩個學生,一個是江少卿,另一個是我。此前我也多次去過先生家中,從未見過你,也從未聽先生提到過你。”
“杜宅的大門向天下學子敞開,不是隻有行了拜師禮才能踏入其中。我心慕先生,卻隻是眾多求學者中寂寂無名的一個,先生不認識、不記得,是應該的。”
他答得那樣理所當然,滴水不漏。可一個能和杜慎談論民生的人,能說動杜慎徹查各州賑災實情的人,怎麼會是無名之輩?又怎麼會這麼巧,在她出入杜宅的那麼多次裡,一次都沒有遇見過他?
在晏泠音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又往前踏了一步。他們離得太近,近到她能看清蘇覓頸上細小的疤痕。那是她上次用匕首劃出來的,他沒有動用那瓶不會落疤的膏藥,而是任它留在了自己身上。
“先生不會不記得你。”她篤定道,“公子沒有用真名。”
蘇覓靜了片刻。
“我每一回去,都是不同的樣貌,不同的身份。或許姑娘也曾見過我,隻是並不認得。若姑娘一定要知道,我確實有過另一個名字,徽文。琴徽之徽,文士之文。”
晏泠音忽覺一陣輕微的暈眩。頭腦裡隱隱有一根被撥動的弦,可無論她如何努力,都想不起更多的事來。
……無妨,一個名字而已。她抬手揉摁了一下額角,慢慢平複下來。
“如果公子真的承教於先生,更該知道先生的心願。他一生穩重持守,絕不會……”
“持守能救下先生的命嗎?”蘇覓的聲音有些發涼,“持守能肅清紛亂的朝局嗎?養癰隻會成患,先生不為隻是時機未至,可現下一切都不同了,姑娘不能永遠困在從前。”
晏泠音在他的眼中看見了自己。她的神情比她想象的更僵冷凝滯。
“姑娘不答我的話,是因為姑娘也在擔心,”蘇覓也看到了她的臉色,語氣稍有緩和,“擔心放過殷禹是不是養虎自齧,擔心下一次還能否抓住他的把柄……”
“公子錯了,”晏泠音聲音很低,但很清晰,“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不後悔。”
蘇覓抿唇。他垂眸望了她許久,那種目光裡的情緒太複雜,她辨不清。
“姑娘所說的不後悔,也包括此次遠赴涇州嗎。”
明知這是北域和宛京的博弈,無論她偏向哪一方,都會受到另一方的責難乃至威脅,卻仍然要嫁給那樣危險的一個人嗎?
還是說她也聽信了京中那些“側帽風流”的傳言,對邊地少年得誌的小將軍生了好奇之心?
晏泠音想,是她的錯覺罷,那雙細長漂亮的眼睛裡,似乎閃過了一絲微妙的妒意。
她轉過身往方獄走,應了他一聲:“是。”
“如果我說,我可以幫助姑娘留在宛京呢?”蘇覓的聲音從背後繞了上來,“我能找到比姑娘更合適的人選,讓姑娘不必冒險……”
“蘇公子,”晏泠音沒有回頭看他,“我就是最合適的人。”
那於她是險境,但更是機遇。蘇覓阻止她,隻是怕她先一步拉攏謝家而已。
直到身後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她才聽到了蘇覓的回答。
“那就祝姑娘一路平安,早日……還京。”
*
七月初三,惠和公主的車馬離京,當天晚上,呂紹在方獄裡,用一塊不知何來的鋒利瓷片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而在那輛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晏泠音忽然憶起,她到底是在何處聽過徽文二字。那是杜慎領他們讀的一篇文章,其中有一句:“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
這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巧合,卻還是讓她心裡無端一跳。車中太悶,她掀了簾子,最後眺望了一眼宛京,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陟岵亭下,蘇覓立在斜照的日光裡,朝她露出了一個模糊的笑。
風吹動他豔色的袖擺,像一種無聲的召喚。
他說,早日還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