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裡念鄉大笑起來,胸腔猛地一痛,血沫嗆到喉嚨裡,她佝僂著腰,趴在床邊咳的驚天動地。
“吹什麼牛皮?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古茶村的隻會活蠱,你們根本救不了人!”
她吐出一口鮮血,鮮豔的紅色沾了唇,為她枯敗的容顏添上三分豔色。那一瞬間,她好似又回到那個妖媚生華的百裡念鄉了。
“你們尹朝人,對蠱師所知才多少?”宣止盈憐憫地看著她:“澎湃灣周家精研草木蠱,原本就是西疆蠱醫出身,即使是我自己治他也未必不能從閻王手裡搶回一條命。”
隻是可能會缺胳膊少腿罷了。
百裡念鄉死死地盯著她,隱約中覺得她的話不似作假,內心根本不願意相信所有的同袍因自己喪命,目光隱隱癲狂:“若你能治,此刻來找我乾什麼?”
“問一個人。”宣止盈眸光冰冷:“二十多年前建立尹朝在吳地細作網的彭致。”
百裡念鄉完全沒想到她問的是這個,片刻後嗤笑:“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嗎?”
她和他才是一邊的。
宣止盈淡淡道:“你不知道吧,你的人逃跑了,把鄭祁韓的屍體落下了。”
百裡念鄉身體一僵,極快的反應過來了,嬌笑:“真是大快人心,快點告訴我,你們是不是把他的屍體扔到亂葬崗了?哦,不對,王城附近怎麼會有亂葬崗呢,該不是喂狗了吧?哈哈,這個蠢貨!”
她笑著笑著又咳出血來,無力地趴在床邊。
一顆晶瑩的淚珠砸在血窪中,百裡念鄉大笑:“活該啊。”
宣止盈瞧著她,一瞬間生出了一點同情。
這是不應該有的情緒,她們是敵人,但有那麼一瞬間,宣止盈覺得她和百裡念鄉並沒有什麼區彆。
“彭致是他在吳地的名字,你隻要告訴我他叫什麼。”
百裡念鄉偏過頭,臉上還殘留著淚痕:“我不知道。”
她伸手抹掉眼淚,盯著空氣中的一點,眸中漫上懷念:“十歲不到我就被送到吳地了,到現在快十二年,從沒聽說過這麼一個人。怎麼了,他殺了你爹?”
“他殺了我娘。”宣止盈一頓,緩緩道:“他是我爹。”
百裡念鄉的瞳孔微微放大,片刻後笑的花枝亂顫,又咳個不停,微揚眉頭:“原來是他啊,那你娘死的一點都不冤枉。”
宣止盈冷聲道:“你剛剛不是還說不認識他嗎?”
百裡念鄉擦了擦唇邊的血,回枕頭上,乜了她一眼:“你爹是尹朝人,那你娘就是蠱師嘍,有能耐殺蠱師也就那一個,有什麼不知道的。”
宣止盈追問:“你還知道什麼?”
“彭致是他的假名,他得罪了人才拿命來拚前程……聽說他在尹朝有妻兒了,很愛他們。”百裡念鄉感覺到一陣疲憊,強撐著望過去:“鄭祁韓是罪人,你們不會放過他的屍身,我隻請你將我和他同葬一處,亂葬崗、墳地、狗肚子……隨便哪裡都行。”
宣止盈見她麵有困色,知道時間快到了:“還有什麼?”
百裡念鄉搖了搖頭。
她知道的全都已經告訴過她了,這本就是往事。
宣止盈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問她:“鄭祁韓於你很重要嗎?”
時人都認為身軀殘缺無法投生,入土為安才是仁道,所以有將叛軍的屍身高掛城樓、喂食野狗震懾不軌之人的舉措,百裡念鄉明明不必如此。
她躺在床上,依舊是那副熟悉的媚笑:“我還沒五歲,爹就死在了戰場上,家裡三口人要吃飯,那麼點撫恤金根本不夠,娘還得交稅錢,我隻能賣掉自己。”
“彆的小姑娘為了根頭繩和娘鬨脾氣的時候,我已經學會了用什麼樣的姿勢能保護自己,沒辦法,切入吳地隻有色這一條路。鄭祁韓不是我第一個客人,也不是最後一個。”
百裡念鄉笑出淚來:“他心比天高,輕輕煽動兩句就覺得吳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自己也行,於是我順利的把他拉上了賊船。他是個十足的蠢貨,腦子裡除了大業和拉著我歡好就沒彆的東西,但是……”
她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十年了,關心我吃沒吃飽穿沒穿暖的人隻有他。”
他會一邊罵著她多事,一邊自己下馬車,冒著大雪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回去。
他會氣的要摔碗了,還想著她飯沒吃飯,再塞回她手中,自己不停轉圈。
……
那明明是他的家,但鄭府人人都知道百裡姨娘說一不二。
她欠他的。
如果沒有她存心煽動,鄭祁韓也許會一輩子憋屈,但能善終吧。
他自大又懦弱,嘴裡大放狂言,越界的事卻從來沒敢乾過,像是無數普通人一樣,指著老天罵罵咧咧,又一麵揣著袖子繼續生活。
百裡念鄉躺在床上氣若遊絲。
宣止盈默默將這一切收入眼簾,承諾:“如你所願。”
百裡念鄉微微一笑,輕輕請求:“能讓我……看看……窗……外嗎?”
窗戶被支起來,一束金光透過花楞格子打進來,微塵在空氣中起舞,外頭一從矮木綠油油的,光看著就能感受到那一股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不像她,快死了。
她好想回家啊,她想爹娘了。
走的時候,小弟哭著喊著要姐姐,為什麼當時沒有回頭呢?
百裡念鄉望著窗外那一片高高的藍天,仿佛透過了千萬裡,見到了記憶中那個簡陋的小屋。
阿爹舉著小弟往空中高拋,小弟發出歡樂的笑聲,阿娘從廚房裡端出菜,喊他們吃飯。
她應該回頭的,那是她的家啊……
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百裡念鄉含著笑,緩緩的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