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漫長溫柔,雲朵軟得如同棉花,被湛藍色的風無意撞開。清甜的露水滑過葉尖,落入流淌的溪澗。
一頭小鹿從林中倏忽躍出,脆如銀鈴的蹄跳和潺動的溪水奏如樂章。
從平緩的山坡俯瞰這一幕時,陽光從腳下的樹蔭邊緣一路鋪開。
直到一片低低的風聲從森原儘頭輕掠而來,驚動了啜飲的小鹿。
一瞬間,光與雲蒸發殆儘,隻剩下無儘的黑暗。
靜謐之中,一道沉啞的聲音在耳蝸深處響起,刮蹭過單薄的皮膚。
撓癢癢似的。
“……聞奚。”
吵死了。誰在叫他的名字。
沒看到在睡覺嗎。
“聞奚。”
再次響起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年輕,透著股勾住細線的金屬光澤,差一點就要從脊髓中寸寸抽出,又癢又疼。
好像非要讓人想起一點什麼。
差不多得了,彆是有個疑難雜症之類的大病,非要叫他。
很熟嗎?
而且湊這麼近說話,禮貌嗎?
不是,等等。
怎麼不能動了?!!
四肢如同被什麼束縛住了——不僅不能動彈,連被“束縛”的知覺都沒有。
無儘的黑色空間隻剩下意識。
空洞的意識。
虛空宛若漩渦,卷得人眼皮低沉,頭腦昏昏,更困了。
彆煩了,安靜一會兒好嗎。
“聞奚!”
突如其來的悲傷急促如鳴鐘,簡直嚇得人魂飛魄散。
……哭喪呢?還是想打架?
棺材板都給你扣上!
聲音和雜念同時落地的那一刻,巨大的風聲迅速聚攏。
轟隆隆隆隆——
在耳邊驟然爆炸。
嗡,嗡嗡嗡!
惱人的鳴響在暴風席卷後仍然盤桓,像永不停歇的機械。
仿佛在逐漸遠離,卻又清清楚楚停留在大腦深處——
滴答。
聞奚睜開了眼。
一滴水珠從鐘乳石尖端墜下。
在聚攏的水泊中泛起漣漪,蕩開了先前的嗡鳴聲。
又是一滴,落在他的鼻尖。
接踵而至的,神經末梢傳達出第一個感覺——
是痛。
疼痛,酸痛,刺痛,總之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每一根骨頭都好像在水中泡了個十天八夜,軟了酥了,然後被榔頭從頭到尾敲碎了每一節。
連提起手的力量都要很艱難地喚醒。
酸痛的手背支撐著手指,碰了碰右耳。
有一枚紅色的微型圓片耳機藏在那兒。
金屬表麵氤開濕潤的水滴。
還好。應該沒壞。
他剛才好像聽見了一個人的聲音通過耳機在呼喚自己的名字。
而他卻仿佛根本不認識那個聲音。
陌生得可怕。
大概是個噩夢。
食指指腹剛準備敲擊耳機外殼時,一陣腳步聲停在近處。
聞奚眸色一抬。
這才注意到周圍陌生的環境。
他應該是在一個深闊的岩洞中,不遠處的火堆照亮了黑色的石壁。火光劈裡啪啦地閃爍,撞出回音,卻無法驅走陰寒。
而光亮無法抵達的地方,隻有深淵一般的黑暗。
向四周延伸,無窮無儘。
“跟你說話呢,你到底聽見沒有?”一個卷毛的大塊頭男人出現在聞奚的視野中,眼神打量,語氣極不耐煩。
……太近了。
聞奚微微皺眉。
他抬頭時,黑色的鬥篷帽子從發梢滑落,搭在肩頭。
停滯五秒的空氣中傳來“嘶”的一聲。
那個陌生的卷毛男人偏過頭,語氣輕挑地朝火堆邊的同伴笑:“喲,三哥,快來看看這是個什麼好東西!可比咱們那兒的漂亮多了。”
下流輕賤的視線粘在聞奚身上,像在打量某種物件兒。
“你叫什麼名字?”男人彎下腰,想去捉他的下巴,“嘖,男人?……也沒關係,沒人在乎這個。不過,你頭發這麼長,是會被汙染物抓走的。B型天牛見過麼,那種東西每天都在高.潮。”
鬥篷沒有罩住的那張臉蒼白如紙,火光在眸中顫動。人坐在那兒也搖搖欲墜。
但那雙眼睛卻隱隱浮出一層蠱惑的冰藍色,和聲音一樣攝人心魄。
聞奚說:“沒見過。”
隻是單純的陳述。
就在身旁的男人哼笑時,火堆邊的那位“三哥”眯著眼睛,語氣輕鬆而警告:“行了,科斯卡,彆嚇著人了。這可是七隊那位從環內撿回來的。”
“……七隊?”名為科斯卡的大塊頭疑惑了幾秒。
葛三補充道:“那位審判官大人。”
科斯卡似乎被震懾住了,轉過身努努嘴:“那又怎麼了,難不成是他的舊情人?得了吧,這種事可沒有歸屬權。”
葛三給架在火堆上的魚翻了個麵,魚肚皮滋滋冒油。他瞥了一眼反應正常的氧氣濃度指示器,然後意味深長地提醒:“能在環內那麼極端的環境中活下來的人類隻有兩種可能。要麼他能輕鬆殺了汙染物,或者,他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殺了你。”
科斯卡脊柱一涼,放在皮衣拉鏈上的手驟然一緊。餘光出現了一截黑色的鬥篷。
他緩緩扭過頭,隻見自己方才調戲的人竟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身旁,不由渾身發毛。
但他很快定了定神。
這人長相堪稱稀罕,身型瘦削單薄,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病弱模樣,就差被風吹倒了。
連蒼白的手指尖都在發顫。
跟葛三形容的不說沾不上邊,簡直是相差八萬裡。
科斯卡再一轉頭,撞上葛三的嗤笑。那眼神仿佛在笑話自己是個傻子,什麼誇張的鬼話都信。
科斯卡吊著的心總算毫無顧慮地放下了。
聞奚對這一出玩笑渾然不覺,眼睛直直地盯著正滋滋作響的魚。
魚皮已經烤得微焦,散出摻雜香料的肉味兒。就是那一圈長滿細密牙齒的魚嘴被火熏黑了,難看得有些礙眼。
科斯卡朝葛三的方向挪近兩步,抓了抓頭發:“三哥,環內到底是哪兒啊?真有那麼危險?”
葛三陷入沉默,鼻孔出氣:“……算了,你第一次出來,連個真正的汙染物都沒見過,不怪你這麼多年培訓都沒聽過課。”
他隨手撿了根樹枝,沾著暗河的水在地上畫了個倒三角。
“假設這是一個汙染源中心,半徑兩百公裡內,都屬於環內。環內的汙染物密度和危險等級都遠大於環外。目前我們所在的岩石穀就位於Y-121汙染環邊緣。”
科斯卡“哦”了一聲:“不是說越靠近越危險麼,那一路上什麼都沒碰見,老子一發子彈都沒機會打。”
“你最好是彆碰見,”葛三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方向,“沒有活人從環內出來過。或者說,我們得到的所有信息都來自於死人。”
葛三收回視線,忽然一愣。
方才架著烤魚的地方空空如也。
聞奚嗅了嗅串在木枝上的一整條魚,足足有小臂那麼長。枝條燙得手指發紅,他卻毫無知覺一般。
他的腦海中仍是昏迷之前的最後一個畫麵。當時他正駕駛著一艘特異飛行器穿行在漫天碎石之間,然後一聲巨響,飛行器不知道撞上了什麼,和他一樣失去了意識。
“這是哪一年?”聞奚忽然問。
科斯卡順口回答:“2198年啊,不是你到底從哪兒冒出來的,這都不知道。”
“隨便問問,”聞奚的眸色一動,作出疑惑的模樣,“可是你剛剛說,有人把我從環內撿回來的,那到底是死人還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