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季節,北方要塞十一城外的楊柳才剛剛吐青,江南煙雨裡的杏花已經娉娉嫋嫋,嬌羞地開了一樹。
寧靜的籬笆小院裡,一個青袍華美的尊者,同一個醬色衣袍的竹竿男人,一同立在病床前。
“聞聲,你想好了,當真要放下過去,清淨修行?”
倚靠在床頭的少女眉深目重、英氣俊朗。可蒼白如紙的臉色,卻叫這英麗的麵龐黯然失色。
她聞言扶床坐起,恭恭敬敬朝尊者一拜,“世叔,聞聲僥幸,從戰場上撿回一條命來……而今隻想安穩修煉,早日提高修為……”
少女深深低著頭,眼底是淬了火的森然恨意。
十一城裡遍地魔焰,父母兄姊屍骨未寒,她就連想為家園流儘最後一滴血都做不到。
可恨自己實力低微,被父親和那大魔打鬥的餘波輕飄飄掃落到戰場之外。得清顯宗搭救,於是在這江南燕語的和樂之鄉裡,苟且偷生。
聞家的新星、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從前無數榮耀頭銜,如今想來就是個笑話。
“小聲,”尊者上前一步扶起少女,“既然這是你的意願,那世叔就做主,替你瞞下身世。”
“我不日就要收徒,屆時將你記在我的名下。而你,便是這位聞師傅的女兒,可好?”
“小聲還認得我嗎?”竹竿男人瘦巴巴的臉和藹一笑,笑出了子弟樓灑掃阿姨一樣的滿臉褶子。
聞聲心頭一陣酸澀。她在族裡,自然是聽說過這位的。
他鄉遇故知,縱使聞聲和他並不相識。但總歸,是那一片火海焦土外,還好好活著的聞姓人。
聞聲心裡悲得發苦,乖覺地喊了聲“阿叔”。
“欸!欸~”這阿叔一聽,高興地手舞足蹈:“是、是,按道理來講,你該叫我一聲阿叔!”
“小聲,”掌門尊人溫聲細語,“你小字知意,以後在清顯宗,我們便叫你知意,你看行嗎?”
“多謝掌門世叔。”聞聲再一禮行下去,認了這個安排。
如今當務之急,是提升實力,待日後殺回十一城,為家人報仇!
“我與你父母,交之莫逆。”看起來還很年輕的尊者看著聞聲,又像是看著遠方:“你既叫我一聲世叔,就隻管在清顯宗專心修養,剩下的交給世叔……”
當夜月光如水,籬笆小院裡,粉白杏花照常開放。隻是西廂病榻之上的少女,已然闃去無蹤。
杏花下的石桌,兩根柔美的蔥指輕拈花瓣,丟進花籃中。
清顯宗弟子學堂。
在一堂樸實無華的青灰弟子服中,西北角端坐著個寬袍大袖、衣袂飄飄的月白女子。
午後的春光催人眠。老先生在講台,正抱著本大部頭的經書講史。底下聽書的弟子們如大水過後的小秧苗,聽的是兩耳空空、東倒西歪。
那端坐的寬袍女子,便是聞聲聞知意。
她來這裡跟著上課,已經有三日了。
對於這個從天而降的插班生,她是走到哪都能聽見有人議論她。
原因無他,還是因為她姓聞。
魔族大舉入侵,北境要塞十一城淪陷,聞氏舉族覆滅。在江南隱世的聞氏一脈見風使舵,投靠清顯宗以求庇護。
據說,所有聞家人都有一把鑰匙,能打開聞氏一族滅族前,來不及轉移的、曆代積累的巨量財寶庫。
也不知道是哪個無知宵小編出來的謊言:第一聞家人從來沒有在外麵的什麼分支;第二財寶,這就更是無稽之談的謊言了。
聞氏確實有藏寶庫,數千年獨霸北方的積累,說多也多,奇珍異寶,稀罕的玩意還真不少。
而說少也少。遼闊疆土億萬民生,北境荒蕪靈氣稀薄。地裡沒靈氣,就種不出東西。種不出東西人就沒飯吃。
至少他們年輕子弟自己的零用錢,都要靠自己出來獵魔自己掙。
且先不說支脈與寶藏,北境主城十一城一旦被魔族攻破,每代聞家人從生到死所守護的土地,都要被魔氣浸染,所守護的村莊與城鎮,都要淪為魔族的樂園。
江南鶯歌燕舞,正是春日好時節,北境已然是群魔亂舞、民不聊生,一番人間煉獄的景象。
聞聲捏緊了拳頭。
關內林立的世家們明明離北境那麼近,趕來支援的速度卻還不如遠在江南的清顯宗!!!
要是支援早一點到來,說不定十一城就不會淪陷。
她爹她娘說不定就還能活……她的親人、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姊妹和玩伴,也許就不會一個一個絕望地與魔族拚殺,一個一個力竭倒地,絕望死去。
他們在死前都睜著血紅疲憊的眼。一定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在盼望援軍到來。盼著他們救救十一城,救救他們的家園……
戰火裡的十一城,鬼影一樣整夜整夜在聞聲腦海裡飄蕩、不分晝夜地在她的心裡翻騰。
重傷未愈的她本就虛弱,自這次在鬼門關走一道後,因這心病,她多了個咯血的毛病。
此時滔天的恨與委屈在胸腔激蕩,她隻是端坐著,瞄了一眼台上胡子花白的老先生,掏出帕子捂住了嘴角低咳。
月白色的素帕上開出朵朵紅梅。
下了課,老先生抱著書走了,課堂裡一下子活泛起來。
聞聲這才捂著口鼻,一聲一聲咳。邊上人看著,都怕這人要連五臟六腑一起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