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鼇足柱塌群妖亂金陵 這力量……(1 / 2)

仰他 垚先生 5103 字 22天前

無極獄和上次來的時候很不一樣。

彼時是黑夜,桃萌逐籠火而躍,視線隻有前方幾尺遠,一張張囚徒的臉黯淡、麻木,像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掠過,除了可怖,並無其他印象留下。更何況,此後他又殺了溫玨,那一段記憶如此激烈霸道,令他丟了魂兒,其他的人和事又模糊上幾分。

此時正是金陽初升,薄薄一層朝華灑在瀑布泉水之上,水沫如蜻蜓振翅掠過眼前。陽光本該驅逐寒冷,在他眼裡卻成了蒼白的尖刀,破開精心描畫的畫皮,曬得人脖子刺痛,仿佛成人乾。

桃萌避開陽光往下墜。

桃萌每墜一截,就有道盟弟子與龍門軍懸空踩在劍上,他們像是極北之地踩在雪板之上的看客,搖搖晃晃身體,以各色探究的目光打量他,琢磨著他。

越往下墜,陽光越少,一直到陽光找不到的潭麵之上浮著一大片黑色的腦門。十幾名弟子手提代表道盟的燈籠,踩劍在鼇足柱周圍繞圈,黃色的籠光依次照亮一張張臉。

桃萌看到了發須飄動的神機老人。師尊的眼皮耷拉著,隨著桃萌下墜,明顯有抬眉的動作,隻是極難察覺。桃萌也看到了跪在潭麵之上的中年男子,他身邊站著腰杆筆直的溫望。

師尊、男子與溫望之間的水麵,漂浮著一團爛肉——因為是自己做的,桃萌認得出那是溫玨的殘軀。

人死了,血流儘,一攤肉泡在水裡呈乳白色。

事實上,桃萌還沒有墜到鼇足柱底的時候,他遠遠就瞥到這一抹白,眯眼想看清楚的時候,曾以為是一朵純潔乾淨的蓮。

惡徒死後,一切罪惡就隨著他身軀的殞滅而消散。

唯有他這個殺人凶手還要清算。

桃萌以為自己會一直墜下去,直到被所有人的目光逮住。但他卻被從崖壁上伸出來的一隻手抓住腳踝,雜技班裡用細棍頂碗盤一般倒過來,悄無聲息放到那雙手的主人腳邊。

謝淵一言不發,黑沉著臉,像麻雀一樣躲在無極獄中的崖壁上,把桃萌放下後,低頭,用手指甲摳從桃萌袍子上滴到他靴子上的一攤暗色水漬。

謝淵罕有這般沉默寡言的時候。

桃萌有種感覺,下無極獄前,謝淵是一個人,下無極獄後,謝淵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是什麼改變了他?

隻有身臨其境的惡。

謝淵看到了溫玨的死狀。

謝淵啞著嗓子道:“這小子一輩子都和白過不去了。初見他,是下雪天。他幫我挖雪洞。現在死了,倒是白茫茫落得一身乾淨。”

桃萌看向殘軀,目光瞬時岔開,連自己都不敢看,這樣的東西落在父母眼裡,又是何感受?

桃萌闔上眼,吸氣,沉氣。

溫玨死前猙獰的臉突然蹦出來,就在桃萌眼前晃。此時此刻,桃萌蜷緊十指,掌心出了黏膩的汗,彼時彼刻,他一次次將利爪插進溫玨的身體,溫玨的碎肉仿佛正從掌心擠出來。

桃萌怯怯問:“他們為難師尊了麼?”

謝淵沒好氣地說:“你是才認識溫望嗎?還指望她人美心善,對師尊軟聲細語?”他冷冷“嗬”了一聲,“桃子,看不出來,下手挺狠啊。人都爛了。彆人說這是塊肉我都信。”

桃萌把拳頭捏得更緊,指甲嵌進掌心,用痛蓋過肉醬的綿軟。

謝淵盯著桃萌,“知道嗎?朔朔慣著你,我沒話說。可老實說,你去殺溫玨讓我很不爽。你要麼善過菩薩,要麼惡過閻王,卡在中間,真讓人火大。”他眯起眼睛,“桃子,我現在就問你,你為什麼殺溫玨?”

因為他是蛾眉月!

因為溫玨知道。

可這一切都應該隨著蛾眉月的死都結束了。

桃萌能想到的隻有:“淵師弟,抱歉——”

“我要吐血了!大羅金仙在你耳邊打鑼,你估計都裝聾!”謝淵痛苦地嗚咽,“算了,以後彆叫我師弟。人說露水情緣,說的就是我們鬼宿。我們氣場不合,散了吧。”言閉,他一抬腳,把桃萌從岩壁上踹了下去。

桃萌下落的時候,看到謝淵垂眸看他,眸子裡倒映著燈籠的光,如幽火般閃啊閃,隨著他撇頭,眨眼,燈籠的光點也瞬間滅了。

桃萌的足尖點在潭水之上,一觸,泛起層層漣漪,隨著他降落,他幾乎立刻聞到腐肉的酸臭味,他下意識地蹙眉屏息,低頭,看到潭水之下倒映著另一個他,那個他猥瑣得像偷吃了心肝還來不及擦嘴的妖物。

桃萌避屍臭的一個擰眉,令溫望很不爽。

溫望道:“如果今日不交出殺害溫玨的凶手,莫怪我龍門軍掀了你們金陵台的頂。”

桃萌跪下,“溫玨是我殺的。”

跪在溫玨屍身邊的中年男子從臂圈裡投來目光,那是個儒雅端方的男人,眼角緋紅,掛著淺淺三道皺紋,因悲切而低聲嗚咽了一下,被溫望嗬斥住,“姓方的,不許哭!”

中年男人立刻收住哭,夾著濕糯糯的鼻音問,“玨兒已領受責罰。道盟為何還要殺他?”

鼇足柱上、中、下三層人的目光都落在桃萌臉上。

桃萌膝蓋挪轉,向神機老人磕了個頭,沒有起來,“我想殺他。”

“嘎”一聲——

桃萌覺得後腦勺一疼,什麼東西從腦袋後麵彈了出去,悶悶一擊“咚”,那東西插入潭水裡,餘光一掃,是塊崖壁上的碎石,小水泡從碎石上不斷冒出,向著深不見底的潭底下沉。

潭水的鏡麵裡有謝淵的臉,他口唇動一下,誇張地比畫了一個“蠢”字!

“如此便簡單了。殺了溫氏的人,生生世世做北邙山的鬼!”空氣一瞬間灌進溫望的衣袖,氣流將絳紫的華袍撐得鼓鼓囊囊,黑發如蜘蛛腳一般在空中散開,她抬臂一指,從袖子中飛出金光咒文,纏上桃萌的身體。

咒本是帶著光的字,像是燒紅的烙鐵燙在桃萌的皮膚上,留下如同灰燼的痕跡,他的臉、脖子、手腕……所有裸露的皮膚都掛著這種灰,那上麵的字仿佛釋家梵語,會像螞蟻一般扭動,緩緩爬動。

“咒枷纏身,讓你日日夜夜不得安寧。溫玨在這受的苦,我會悉數奉還。”溫望旋轉手腕,咒枷立刻變成有形的光帶,纏在手臂上,往後一拉,將桃萌拉到眼前。

神機老人抬了抬手,從翩飛的袖子裡射出藍光,伴隨著一陣“叮呤咣啷”鎖鏈的響動,那藍光亦纏上桃萌,“啪”一聲,他袖子響了一下,把桃萌抽了回來,“逆徒該罰,溫家家主可作見證,或囚或打或笞,鬼宿絕不姑息。”

道枷與咒枷丁零作響,全都在空中收緊。溫望和神機老人同時向兩邊拽,把桃萌拉得左來右去,歪歪斜斜。

桃萌有些喝酒喝多了的感覺,把自己淹沒在迷迷糊糊、糊糊塗塗中,不去想此時此刻正在發生什麼,就把自己想象成即將淹死的螞蚱,在水流中心,由著漣漪飄到任何地方。受不住時透口氣,會有一小刻的神思清明,他就把思緒的點聚焦在自己靴子上的一片水漬——還是謝淵給他的啟發。

不去想他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