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大寒(2 / 2)

飼犬 蜜合 4746 字 8個月前

當年朔風遭逢大難,城中守軍儘皆覆滅,遠在盛安的朝廷不明實情無法妄動,直到兩個十來歲的孩子千裡迢迢將記載嘩變詳情的軍報上呈天聽,朝廷才得以知曉事件始末,天子感念薛家遺孤危難中不忘國憂,親筆題字賜匾,以昭丹心。

縱然是奴才,那也是天子親口褒獎,饋贈寶刀的奴才,旁人都得高看幾分,陳溪話裡話外滿是貶低不屑,可不沒將天子放在眼裡。

陳溪一時語結,“你胡說八道!”

薛皎皎嗓子綿軟,吐詞清晰,音色悅耳,哪怕此刻與人對峙,語調都是舒緩動聽的。

“我哪一句胡說八道,是陛下賜予的忠義千秋四字,還是你口出惡言輕辱我得陛下賞賜的護衛?”

棋枰邊端坐的少女微抬起頭,迎向居高臨下怒瞪自己的陳溪,眉目依舊恬淡,分明是仰視的姿態,卻比麵前俯視之人更顯從容,鬢邊搖曳的珍珠流蘇都未曾亂了節奏。

從薛皎皎出聲開始,祁雲繡就閉上了嘴,捧著熱茶默默旁觀,此刻方從茶盞後麵抬起腦袋,補充了句,“陳姑娘方才那番氣勢縱橫的話,我聽得清清楚楚,在座但凡耳朵沒聾的,也都聽得清清楚楚。”

亭子裡默不作聲的幾位閨秀暗自尷尬,陳溪有個在宮中當貴嬪的姑母,祁雲繡有個位列三公的禦史大夫親爹,不管是哪家她們都不欲招惹,故而方才那番爭執沒有參與其中,現在就更沒法開口了,難道為了避禍要主動承認自己是聾子?誰都拉不下這個臉,於是各自低頭不語。

眾人的緘默越發顯得陳溪孤立無援,她麵色變換,難看至極,偏偏找不出理由反駁。

自幼被嬌寵慣了的人,從來沒將底下奴才放在眼裡,打罵責罰都是看心情,被個破落戶家的奴才弄斷了鞭子,這叫她如何忍得。

姑母雖是宮中貴人,但在天子跟前一樣得倍加小心地侍奉,唯恐行差踏錯,更彆說有不敬的言行,薛家破落戶掐住這點,確然讓她下不來台。

恰逢此時,同來祁家赴宴的陳嵩聽聞妹妹氣勢洶洶找人尋釁,恐她將事情鬨得難看,匆匆從前院趕來,將方才對話聽了泰半,忙上前拉人。

“哎呀,妹妹在這兒呢,讓我一通好找,我才得了塊上好的玉石,你上回不是說想要新鐲子嗎,正好拿去給你打造一對。”

陳溪猶自忿忿不甘,“阿兄,我的鞭子!”

“日後給你尋個更好的。”

陳嵩比妹妹想的多,薛家闔族在朔風死絕了,隻剩下這麼一個孤女,按說沒什麼好顧忌的,但事情不能光看表麵,陛下親賜墨寶,連這孤女身邊的護衛都得了恩典,原本沒落的方家因沾親帶故收養了這孤女,連帶都被陛下看重了幾分,這意味著什麼?

他雖然一時想不明白,至少清楚薛家即便沒人了,但在陛下心中並非毫無分量,如今妹妹為了條鞭子跟人起衝突,且不說傳出去不好聽,若是風言風語飄到陛下耳邊未免影響宮中的姑母,於是趕緊好言相勸。

“陳公子。”薛皎皎從棋枰邊站起,她一身杏黃衣裳,裝扮不見華麗,氣質也不顯張揚,但一眼望去,依舊是亭子裡最矚目的,此刻嫋嫋欠身朝陳嵩施了一禮,聲音略抬高了幾分,“方才令妹怒氣衝衝掀了我的棋局不說,又一通不堪入耳的斥罵,這情形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蠻橫無理給了人委屈受,若真是我做了什麼有失分寸的事,起碼也要叫我知曉,該是我的過錯,我一定認。”

“他扯斷了我的鞭子!”這回不敢直呼狗奴才了,陳溪指著台階下的挺拔少年,一臉慍怒不甘。

薛皎皎轉向自家護衛,“何故斷人鞭子?”

之前想要請罪被她攔住,此刻被問及,薛曜神色如常,不慌不忙答道:“方才院中偶遇,陳家小姐半路攔住奴不讓走,奴不敢違逆,亦不敢唐突千金貴體,故自行躲避,未料陳小姐用鞭子在背後偷襲,奴不知是陳小姐,一時失手折斷了鞭子,請主人責罰。”

這番話說下來,眾人心裡哪有不明白的,什麼情況下才會不敢唐突千金貴體?看向陳溪的目光中越發帶了幾分隱晦深意。

時下盛行奢靡享樂之風,權貴人家養外室蓄麵首是常態,這世上儘管對女子有諸多束縛,但身為貴族階層,總是享有特權的,其中亦有作風豪放不輸男子的,在當下對美的追求是上到門閥士族下到平民百姓都廣受認可的風尚,好美色並不會被認為是什麼難以啟齒的傷風敗俗行為。

身為未出閣的女子,青天白日撩撥俊俏護衛,雖算不得驚世駭俗,但到底有失體麵。

陳溪是要臉的,彆有意味的注視之下,更加怒不可遏。

“你這狗奴才……”

剛張嘴開罵,立即被兄長扯住袖子,“住口!”

眾目睽睽之下,這事鬨大了有損女子閨譽,姑母雖有恩寵,但還沒被寵到讓天子色令智昏的地步,唯恐她再生事端,陳嵩招呼侍從將人看住,而後向亭中杏黃衣裳的少女欠身拱手。

“舍妹年幼,行事魯莽,今日被毀壞了隨身愛物,難免心中不平,言語不慎之處,薛姑娘雅量,勿要同她一般計較。”

“陳公子言重了,在座的都是年紀相仿的姐妹,也沒見誰成天衝人揚鞭子,陳姑娘長我一歲,長幼有序,我應當禮讓,何況陳公子拳拳維護,即便是看在這份兄妹情誼上,我又怎好計較。”

祁雲繡差點笑出聲來,原本就是自家刁蠻妹子不講理,平日逞慣了威風,如今鬨得下不來台讓人瞧了笑話,陳嵩也是個不老實的,舔著臉扯理由開脫,扯什麼理由不好,非扯年齡,活該越描越黑。

說到底也就仗著如今薛家無人,要不是當年闔族折在了朔風城,陳家這種攀著裙帶雞犬升天的暴發戶又怎麼敢如此上躥下跳。

陳嵩到底多讀了幾年聖賢書,更顧慮禮義廉恥,做不出扯著喉嚨撒潑鬥狠的行徑,被薛皎皎綿裡藏針的一番話臊得麵皮發熱,再說下去無異自取其辱,於是匆匆告辭,又哄又勸將氣咻咻的妹妹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