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空六年五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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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
“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閒人不夢君。”
蒼時默念一遍信,又讀一遍詩。倒有些慶幸這病,讓自己得了掛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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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時敬啟:
雖說昨日你開解我一番,仍覺心煩。所謂兄長,隻憑男兒身份便可參軍,我苦學軍事多年付諸何方?到頭來竟不如嫁得風光!
爹娘為之慶賀,我不可掃興,便無處訴。真望你是皇帝,能一旨下去改了這破規矩。
方才怒極所寫,切勿掛記。自然,若這話傳到少帝耳朵裡是大逆不道。可畢竟他仍是個孩子麼。姑母莫非不曾想過為女子謀官職?興許是我異想天開了,到底心中不平。
遠南謹祝淑安
麓空七年六月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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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時哀啟:
遽聞變故,悲慟不已。天行無常,萬望節哀。
姑母品行如玉,今駕鶴西去,自當福佑青鸞,澤被萬代。謝家當理後事,勿焦勿燥勿急。若有苦淚,懷中來訴。
見字如晤,幸乞珍重。
謝遠南謹祝禮安
麓空八年十一月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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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時敬啟: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望多加餐飯。
若姊無意,閱後付火,我自知。
遠南謹祝淑安
麓空九年一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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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蒼時倏地懂了遠南的意思,熱上臉頰。
她將信蓋在臉上半晌,鄭重其事取下,捂在心口,想:那麼這信她一輩子都要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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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時敬啟:
西樹戰亂,敗報頻頻,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寢食無味。萬望海涵回信遲遲。待戰勝之日,同去賞雪煮酒。
遠南謹祝淑安
麓空九年八月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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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殿下再啟:
所托無報,所盼無歸,所念無情,何能喜哉?豈不知女眷報國無門,男丁血染沙場,到頭來隻憑一家之言,落得個罪孽滔天!
可信者已微渺如沙,能助者更蒼白似紙。怨不可怨,恨不得恨,遑論歡喜。生死已定,天行無常,有何可怨,有何可恨。自然,亦有何歡喜。
帝書已降,次日罪臣已為庶民。殿下身尊體貴,不勞費心。莫斷榮華,莫念舊人。
專此。敬申寸悃,勿勞再覆。
罪臣謝遠南謹祝萬安
麓空九年十一月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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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郎,容易彆,一去音書——斷絕。”
“彆時容易,見時難。”
蒼時關上詩詞集,回憶如水,一層層湧來,慢慢沒過眼皮。又化成水,流下瀟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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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有千般好,不是舊時心。萬望珍重,勿念勿思。山高水遠,不必相見。勿再來信。
罪女謝遠南謹祝萬安
麓空十三年七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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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書斷絕。
畢雲星看著翻閱儘了的鐵匣,不知作何情態。
她一封一封放回原處,藏好箱子,出門去問謝述大人如今的官邸,謝遠南現今的住址。
那小廝歪頭想了一想,道:“謝大人如今封了大理寺主簿,住址我們自然知道,幾月前殿下還派人去聯絡過!隻是不逢時候,恰巧人都不在。但大概曉得,遠南小姐不同兄長同住。”
畢雲星便差遣了多人去打聽謝遠南的下落。
當年謝家被抄家後,獨留謝述一人在朝,其餘家眷麼下場都淒涼。謝遠南也是一直有哥哥接濟,境況才光明些。
到夜裡,還是不得消息。隻知道幾年前謝遠南已出家做了姑子,有了法名。不知過得怎樣,現今在哪個庵裡呢?更沒人知了。
眼看殿下的大殮儀式在即,顧不上再查,畢雲星奈何不得,把此事擱下,暫且保存著箱子。
有親的都來拜哭祭奠,送來的吊唁書更數不勝數。殿下交際,一向浩如煙海,偶然少了幾個,也微不足道。她生前因不曾嫁娶而受人詬病,如今倒不缺人來哭。
等釘了釘子,停棺在堂,就等擺滿三天出殯。畢雲星閒下來了。
這幾日天氣轉晴,竟有鳥雀飛舞庭院之中。婢子們灑掃宴席的狼藉時,忙著驅逐這些小生靈。
鳥兒飛去,門前的白幡和挽聯揚起,隨著風高高飄動,上頭的字也舒展開來。
畢雲星忽然瞥見其間一副挽聯字跡無比熟悉,心中一動,忙上前查看。
果然如心中所想,畢雲星篤定了。
問起這是誰送來的挽聯,卻沒有記載,也無留名。隻有挽聯的一角貌似信手,寫了一行未完的詩。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
畢雲星好像知道了一個隻有她知道的秘密,在這一年的開春裡無聲地翻飛著。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