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不見得好。前一向她還在想,此心“返老還童”,不知是好事壞事?也許好事占多。但現在忽然覺得唯獨一點不好:年輕,總有心事煩擾。她分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回想在閨中的那些事了,在陵中的時間將歲月磨平了角,日日夜夜隻聞木槌聲,好似自己生來就是佛門中人。
範渺渺很難為情,心裡苦惱,為什麼現在連見到與他全不相乾的人,竟也會失神錯認?他們之間明明隔著生與死,隔著一百二十年時間的鴻溝,而她明明知道。
其實,或許他們根本有著相同的際遇,這種感覺絕非獨有,兩人應該都有所察覺,但範渺渺不曾作想,因為若這樣一想,不免立即心蕩神馳,手腳酥軟。
但今夜,當範渺渺的目光不經意掠過晏莊的臉龐,與他含著笑的漫不經心的眼神相接,心底突然顫動,這念頭也倏忽一起,如靈光一現,險些叫她端不穩酒杯。她想笑自己多想,落在唇邊,隻餘一聲喟然苦笑,連隻言片語也講不出來。
柳令襄也笑她:“酒量不行,就少喝一些,剛才酒水都給你灑出一些。”
範渺渺索性放下酒杯,自言自語:“難道真醉了?”自嘲著搖頭。
晏莊說:“真醉了就回去休息,不必勉強。”
柳令襄說就是:“這裡還有我陪著先生。”
範渺渺站起來,剛想說告辭,戲台上的動靜吸引了她回頭,隻見台上正演著一出“前塵舊事”。柳令襄和晏莊受她影響,也紛紛側目看去。
他們半途才看,戲已經講到王皇後嫁燕王為妃的時候。台上詮釋著姊妹情深,庭院深深深幾許,窗格畔裡,燕王妃執起一位妙齡女子的手,祈願說:“範妹妹,姊姊難忘你我舊日金蘭之契,惟望你我往後相伴如娥皇、女英,共攜明主,不予分離。”
扮作範女的戲子輕輕頷首,唱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柳令襄看得津津有味,晏莊悶不做聲,範渺渺則拿起一旁的戲單,怔然無語,原來這一節戲叫“範妃進宮”。
範渺渺臉色古怪,嘀咕一聲:“令襄小姐,你怎麼點這一出戲?”
柳令襄咦道:“不是你說太德王皇後乃女中豪傑,望我向她多多學習的嗎?我以為你會喜歡看演她生平的戲。”
“戲本無真,你倘若要學習,該去看史書才對。”範渺渺本來無話可說,但沒忍住,提點兩句。
柳令襄不解,奇道:“是哪裡失真?”
範渺渺想了想,說道:“編戲的人不考究,太德王皇後那時尚且隻是王妃,而當年仍有太子在位,堂堂王妃哪敢說出什麼‘娥皇、女英’?要知道覬覦帝位,可是殺頭大罪。”要說她根本就沒有入宮,還得引經據典,辯駁一番。她自己反正清楚,懶得多說,不然顯得她太過糾結於此。
晏莊卻道:“畢竟是一百年前的舊事,寫戲圖新趣,失真在所難免,不過戲文都取自現實,柳老板是學人膽魄,倒也不須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台上已經演到燕王稱帝,王皇後重舊諾、從前願,勸說太寧皇帝範氏有大用,請納範女入宮。範非小姓,又稱“大用”,百年來也隻有淮陽範氏而已。範渺渺早已猜到戲中女子改編自自己,真碰麵時,也還反應不過來。她望著戲台上另一個“範渺渺”,除了才開始的恍惚,隻剩下怪異的感覺。
柳令襄看戲至此,忽然嘿嘿一笑:“你們恐怕不知其中另有內情。”
範渺渺下意識問:“什麼內情?”
柳令襄滿臉神秘,悄悄道:“聽說太寧皇帝是君奪臣妻。”
範渺渺神情微崩,定定地看著她,隨後眼珠子緩慢轉動,又望向戲台之上,眼中有憂悒之意。她這模樣實在詭異,柳令襄嚇了一跳,連忙喝酒壓驚,自我說服道:“你彆不信,這是坊間傳言,但經久不衰,就算真有出入,想必也有其中可信之處。”
柳令襄說完看向晏莊,卻見他垂眸,隻管喝酒。心想,哈,這兩個人都叫故事給唬住了!她得意非凡,繼續說道:“據說王皇後為掩蓋事實,向她夫家謊稱,說範女暴斃而亡,王皇後當時已是尊貴的皇後,平日又與範女情同姐妹,她的話,她夫家信以為真,結果等到太寧皇帝崩逝,卻發現奉命前往皇陵看守的人赫然有範妃在列,但也為時已晚。”
範渺渺點頭,心道原來如此。一個人不可能憑空消失,何況前世的範渺渺有名有姓,難怪表姊要編造這樣的故事,替她圓了守陵的心願不說,也設法給了交代,雖然範渺渺並不在乎。此陵當然並非彼陵——乃是莊王陵,但三言兩語,看客又不知詳情。唯獨連累了表姊與太寧皇帝的名聲。
“這也牽扯出另一樁茶餘飯後的笑話,你們可知?”柳令襄說來頭頭是道,“據說因為太寧皇帝君奪臣妻,心中有愧,所以範女原本的夫君哪怕門第不顯,也多受到倚重,升遷之途較之旁人,格外順利,世人因此笑稱他大有‘妻’運。”成大事者才有天地氣運相助,妻運與氣運同音,但明顯是看輕取笑之意。
範渺渺對她入陵之後的事一概不知,重生以來,也一向刻意不打聽。這會兒聽說了,不由得發怔,問柳令襄:“你這又是從哪兒的戲本裡知道的?”
柳令襄叫冤:“這可真不是,笑林列傳裡就有明確記載,他們說的。”
範渺渺已經懶得糾正她笑林列傳又不是正史,多半與戲本一樣失實。但晏莊剛才說得不錯,戲文也取自現實,恐怕這鬨劇在當時也傳得沸沸揚揚。然而表姊從未跟她提過。
她前世嫁過人,在莊王慘死之後。那時她心灰意冷,聽從長輩之命成親,曾天真以為時日一長,心中傷痛可以減免分毫。
顯然沒有。
她此生做過最離經叛道的事,不是愛他。卻是在她自己平靜的婚後,忽發癲狂,非要與他糾纏牽扯,哪怕明知這人身在棺中,已死去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