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長安 今年六月的時候,商……(2 / 2)

敕勒歌 赭梧 3955 字 8個月前

伽衡一點兒也不關心,推開他走過去了。安金素來都是這樣,炫耀聞辯對自己的信任時就和孩子炫耀父親的信任一樣。

五日後,他們來到距長安西十裡、開遠門外的小嚴村附近時,阿忍已經緊張地下來步行了。後來的史書寫道“自安遠門西儘唐境萬二千裡,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可見這條從長安延伸向西域的線路是怎樣空前繁榮、盛極一時。從這裡開始,穿著官服、說著官話的人隨處可見,他們騎著金玉做鞍的高大駿馬,揣著一兩道聖諭或身負重任,匆忙又矜持地從這些小商小販身邊走過。阿忍閉著嘴,不敢用沙州口音說話。

他們是從開遠門進城的,守衛檢查了過所後還細細地檢查了遍貨物,每個人都要盤問來有目的。阿忍閉著眼走進去,過了兩秒才睜開眼,看見筆直寬廣的街道一直從腳下蔓延到看不見的遠方,兩側商鋪鱗次櫛比、目不暇接,人簡直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她看清的第一波人,就是三個年輕漂亮的男子——不,是女子,狂甩馬鞭往東方疾馳而去了。她們穿的男式圓領袍,腳下蹬的細長的黑皮靴,馬的鬃毛尾巴都梳成了五花三絡,英姿颯爽、笑聲如雷,眨眼間路上就隻剩揚起的塵土和回音了。

這一幕就是阿忍對長安最初也是最深刻的印象,她強盛,所以她的女人自由。

其實男裝的潮流隨著大唐的繁榮而繁榮的。武德貞觀年間,婦人出門還需戴冪籬,把全身都遮住;高宗年代,這冪籬就縮短成帷帽,隻遮麵部;玄宗年代就連這也不興戴了,女人畫著漂亮的妝容、穿著漂亮的衣服昂首挺胸地上街,甚至直接男裝。隨著民風越來越開放,男女間也不像前朝那樣緊張,隻是老人們看不慣,穿上男裝好像就更容易讓人接受了。

伽衡來與她說話的時候,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流了淚。伽衡明白她在想什麼,自己第一次來長安時也是被其富貴開放驚得瞠目結舌,那時阿史那哈爾在他身邊平靜道:“她們能騎馬上街,我的姐妹卻在酒樓做舞女。”離白眉可汗被殺已經過去了兩年,毗伽可汗妻骨咄祿婆匐可敦率眾歸唐,白眉可汗的頭顱被送到長安,一並來的還有年輕美貌的突厥女人。阿史那頭一次來長安做生意時,與朋友約著去了平康坊,在那裡看到了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當時真是鬨劇一場,他衝到舞台上大喊大叫,妹妹含淚道:“我丟了家族的臉麵,你就彆認了吧。”言罷推開他往裡走,火伏為了追他,和幾個士兵打起來了,最後被官府抓去打了二十棍子。伽衡並不在場,聽他講來卻是雲淡風輕的語氣,他說妹妹後來自殺了,因為阿史那在突厥語裡的意思是“高貴的狼”,高貴的狼不能困在漢人的酒樓裡,死也要死在草原上。

不過阿忍真幸福呀,你是漢人呢。他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想要男裝,我便去幫你買一套。”

原來阿忍是他一湊近就躲,近日也不怎麼躲他的輕微肢體接觸了,拭淚笑道:“這便不必了,想來我穿男裝並不好看,我也更愛裙子一些。”她迫切地想走進街道看看,但聞辯生怕他們跑開了,勒令所有人先去通化坊內的都城驛登記住店,去晚了可就沒位置了。她隻好先跟商隊走著,都城驛裡胡人占了絕大多數,還在這裡第一次見到了黑皮膚的昆侖奴。伽衡一路上都在跟熟人打招呼,她打趣道:“你熟人還挺多的嘛。”

“熟人多,‘故人’可不多。我下午便要去見一個故人,晚上就回來,給你帶吃的。”

“驛站裡有吃的,你與朋友相見,應該多聚聚。”

“他們要去平康坊,我的意思是,我隻去吃杯酒便回來。”

“與我說這些乾什麼。”她笑道,帶著自己的包袱上樓去了。不一會兒聞辯也上來與她商量事情,什麼時候去拜謁王摩詰、什麼時候送趙師傅的貨物雲雲,一一安排好後與她一起盤腿坐著吃茶。聞辯今日興致頗高,他說長安富貴人家的標配有三樣,新羅婢、菩薩蠻和昆侖奴,然後跳轉到了一個看似不相乾的話題:“你不如猜猜安金身世?”

阿忍早就發現安金的皮膚比曹豐年他們黑很多,隻是長年受日曬的漢人也這麼黑,現在才有了猜測:“他莫不是粟特人和昆侖奴私通所生?”

“答對了,安金原沒法有手實,到哪裡都是浮浪戶......我給他弄了一個。名字也是我取的,母姓是安,希望他金聲玉服。”聞辯悠悠道,“他得以出城後就回馬拉坎達和母親一同居住,犯事後又回來,求我給份工作。有沒有品格操守還有待商榷,不過好歹懂得報恩,委之以重任也能放心。”

這個矮小的、陰鬱的、永遠懷著怒火的男人,十二歲那年從這座都城驛的後院翻進來找聞辯求一張手實,代價是自己能為他而死。聞辯說這對我來說很容易,但我不稀罕你的命。這世上大多數人都是他能一眼看穿的,看穿他們貧瘠、乏味、一錢不值的幾十年光陰,這個少年也是同理,他原先感到優越,後來開始憐憫,再後來萬事無所謂,幫不幫看心情。

安金哀求、威逼、恐嚇,聞辯叫了兩個雜役把他請出去。說是請,兩個大漢拉著他的手臂就一路拖到後院、關上大門,他又罵“不得好死”又喊“菩薩開恩”,最後聞辯打開門說我幫你辦算了,你直接回家去吧。

“你不要我為你效命?”

聞辯聽著他的......童音,輕輕笑了一聲,這笑聲便化成了往後數十年抽在安金身上的鞭痕,在他想要懈怠的日子裡隱隱作痛。他的武功練的出類拔萃,並非出於熱愛或是榮譽,純粹是一口惡氣——針對所有人,尤其是聞辯的。手實是一個人的身份證明,平白相贈就是羞辱,表明他的身份卑賤到一錢不值。他練劍,他沉浸在仇恨與惡意的漩渦裡,他越發覺得活著沒什麼意思......但他在為聞辯準備一場高貴的、偉大的、勇武絕倫的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