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是整個暮家，自己唯一不能進去的地方。望著他長身跪拜的背影，一切似乎回到了二十八年前。她不由得想，如果預料到今天發生的一切，當年，他是否還會同樣的選擇？她感到自己即將失去他，或者說，自己其實從未得到過他。

寂靜的祠堂裡，聽得到晨風吹動窗欞上糊的明紙的聲音。家主閉上眼睛，仿佛自己還在故鄉、還是當年。二十歲新婚，他終於揭開她的紅蓋頭，妻子對自己宛然一笑。二十二歲，他們的一雙兒女出世。二十五歲，昔日最好的同窗暗殺日本高官藤野二郎任務失敗，臨死之際，求他保護好自己的妻子。一個月後，他收到了日本人的合作邀請，藤野特意托他向夫人問好。……思緒一轉，他來到了對族人宣布將要變賣家產的一刻，族人的反對、妻子的背影、孩子的哭聲……

人人都說，暮家家主是個癡情種。隻是旁人無法知曉，這份癡情，他自始至終，交給的隻有自己的原配妻子。同窗是為了國家而亡，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英雄的妻兒被羞辱追殺。他一介商人，平生不曾碰過槍，他無法不顧妻子兒女的死活，隻憑一腔孤勇和藤野二郎拚命。

他能做的，隻有自斷羽翼，隻有逼她走。可是那個傻女人，他都不愛她了，為什麼她還要守著他，守著他們的孩子？

“回望一生，暮舒不後悔摧毀昔年產業，隻遺憾給宗廟蒙上汙名。列祖列宗在上，暮家第十任家主暮舒今日以微命謝罪。惟願列祖列宗在上，護佑我唯一之妻餘生平安順遂，如意喜樂。”說這話時，他不知道自己眼睛裡流動的，是怎樣的溫柔和思念。

他鄭重地在滿堂靈位前恭敬地磕了三個頭，再次睜開雙眼時，他如釋重負。

第二天，眾人都知道了昔日暮家小少爺繼任了暮家第十一任家主。眾人皆知，暮舒雖有地主之名，其實待人和善，收租並不苛刻，反而常常接濟農民的荒年。一時間，百姓們不禁對老家主的駕鶴歸去慨歎惋惜。於是，姑姑為老家主殉情之事便被描述得格外動人。在傳聞裡，老家主因病而逝，姑姑與家主情深意篤，甘願同他一起赴死。

暮思知道母親唯一的願望就是有一場和父親的婚禮，從而成為他真正的妻子。奈何父親生前，始終沒有給母親一個名分。於是暮思執意將父母安葬在一起，同入宗祠。這場喜喪，幾乎花光了暮家所有的積蓄，加上被沒收罰交的錢款土地，暮家幾乎成了一個空殼。

先前暮家庫房裡白花花的銀元數也數不清，隻能用十幾隻高高的水缸來盛。如今，安置好父母的喪事，家裡不多不少，隻剩下一小缸銀元。

暮思算過，隻要自己安安分分地過日子，這些倒也足夠了。

隻是暮家的往事，似乎也隨著老家主的入土為安，變得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