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孟瑤躺在榻上。
家中的床榻自是比外頭的要舒服得多的。
但這幾日她睡在自己的寢房中,卻是越來越睡不著。
過了今天,距離國子監的歸學日就隻剩下四天了。
她越發擔心曲雲闊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了。
但孟瑤也問過父親了,從曲雲闊抽中的遊學地到盛京城的這一路上,並沒有山賊出沒,也向來是太平的。
想來,他應當隻是被什麼事耽擱了,又或者他在遊學的路上實在是遇到了太多值得他多待一陣子的人和事了。
孟瑤在床榻上翻了個身,她趴在被子裡,兩條胳膊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一些。
她又開始回憶上一回見曲雲闊時的情形。
她上一回見曲雲闊時,曲雲闊特意來到城外的風波亭裡,彈琴等她,送彆她。
那可真是讓孟瑤感到既高興,又傷感的。隻是她的好朋友似乎根本就不明白傷感是何物。隻是讓她快些走吧,彆誤了時辰。
但在她一步三回頭時,卻見曲雲闊笑著對她說:開春見。
是,她的好朋友平日裡也是會笑的。
但孟瑤從沒見過曲雲闊這樣笑。
明明這會兒還是冬天,但當她回頭看到曲雲闊時,卻覺得春風忽已致。
而再上一回他們見麵時,則是在曲雲闊碰巧撞見她教訓那幾個在背後說其壞話的同窗。
等到那幾人都跑光了之後,曲雲闊便對她說:
“臨安確是沒有姓曲的縣尉。但我也未曾說謊,因為我是隨母親姓的。我和你們提到過的我父親,其實是我的繼父。至於我受之發膚的父親,他在我五歲時就背棄了我和母親。”
那是在國子監裡的淬心湖邊。
也是孟瑤第一回在曲雲闊的眼睛裡看到了近似於傷感的情緒。
她有些手足無措的,感覺自己根本就還沒有做好準備聽這些,也不知自己應當如何去安慰對方。
然後曲雲闊便對她笑了起來,解下披風鋪在地上,邀孟瑤和他一起在湖邊坐一會兒。
“母親以為我根本記不得那些。但很多事我一直都記得。”
曲雲闊說:“青陽曲氏是個大姓,而母親也確是姓曲,我生父便讓人以為母親乃是青陽曲氏人。此事一直讓母親心中鬱鬱。”
孟瑤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第一回見到曲雲闊時的情形。
她說:“我記得你剛來的時候,好些人就以為你是青陽曲氏,對你很是客氣。但他們一問你,你就直說你並非青陽曲氏,父親隻是一名縣尉。”
“是即是是,不是便不是。此事本就不該模棱兩可,也無甚值得欺瞞的。”
曲雲闊此言像是在說他自己認為不該讓人誤以為他來自青陽曲氏,也像是在說他的生父不該在自己妻子的出身一事上如此誤導他人。
“後來,母親鼓起勇氣和人說起自己並非青陽曲氏,而是出自尋常的小門小戶。我生父感到顏麵儘失,便同她大吵一架。再後來,母親便帶著我離開盛京了。待到我十歲那年,才知我生父在休棄母親後,終於如願以償,求娶到了比青陽曲氏門第更高的五姓女。”
如此故事,自是會讓孟瑤很是不快。
如此為人,更是讓孟瑤感到不齒。
她撿起一塊小石子,丟進湖裡,憤憤道:“如此不肯腳踏實地的虛偽之人,哪怕娶了五姓女,得到妻子母族的助力又如何?他既沒有擔當,又不知忠貞二字當如何寫,聖上定然不會重用如此之人!”
但……曲雲闊卻是笑了。
他說,那人已經坐上翰林學士之位了。
他還說:“孟瑤,我厭惡舊法一派。他們個個都像尹安卿一般虛偽可惡。明明自己便是當之無愧的小人,卻還要說新法一派中俱是親小人遠賢臣之輩。當真是無恥至極。”
想到當日的那一幕幕,孟瑤便又轉過身來,在榻上側躺起來。
她在這天的夜裡,輾轉反側,想了又想。
等到第二天天剛一亮的時候,孟瑤便起身梳妝。
她很難得地讓繞梁給她好好梳了個漂亮的發髻,又自己用心描了個眉,把她那長得有些不那麼對稱的眉尾給描齊了。
而後,她便在食過早點後,在包袱裡裝上些糕點、茶葉與茶具,還有兩卷她今日想看的書,命人駕著馬車,出城去了。
她想要去當日曲雲闊送彆她的風波亭。
煮茶、看書,等她的好友歸來。
而她這一等,便是等了三天。
這三日,她每天都是一大清早便起來,命人駕車帶她去到風波亭,又在那兒守到太陽快下山了才回來。
待到三日一過,便隻剩一天就要到國子監的歸學日了。
孟瑤思來想去,便給孔府寫起了拜帖,想要去見一見孔克,問問他那裡有沒有曲雲闊的消息。
可給到孔樞密使府上的拜帖才寫了個開頭,父親和母親便都來到她的院子了。
不知為何,孟瑤此刻看到她家老父臉上的笑容,便感覺不妥。
好似她已被她父親給弄怕了。
當孟瑤手上寫著給孔府的拜帖,又看到她老父親的笑臉,她就會……
就會想到老父親要給她議親。
想到老父親會讓她找孔克談婚。
想到老父親帶著她親手寫的拜帖去孔府給他論嫁。
想到孔克穿著靛藍色的華貴錦衣,搖著鑲嵌有玳瑁殼的檀木柄麈尾,在一群有著芙蓉麵的娘子們的簇擁下哈哈笑她:就憑你,孟瑤?
孟瑤心尖一顫,立馬把她正在寫的拜帖塞到了邊上的一本書裡。
“哈哈哈哈哈,好啊,真好啊。”
孟員外郎高高興興地同夫人一道走近女兒的書房。來自孟瑤那庶姐的琵琶琴音也就在此時響起,隨著孟員外郎發出爽朗的笑聲而彈出了活潑雀躍的曲子。
“我兒連著三天都梳妝打扮了。這是終於變成大姑娘了啊。今日想必也……”
孟員外郎走入孟瑤的書房,見到了素麵朝天,頭發也隻是隨意盤成了男子式樣的女兒。
“哦喲。”孟員外郎又往前走了幾步,關心道:“寶貝女兒,昨夜可是讀書讀累了,今日起晚了,還沒來得及好好梳妝啊。”
孟瑤深吸一口氣,讓那口氣堵了自己一會兒後又緩緩呼出,露出笑臉:“父親,我沒起晚,今日也像平日裡那樣,是做了早課的。”
“這不是還沒要回國子監嘛,早起做什麼早課啊。女孩子家家的,早起了就該好好打扮打扮,然後出門玩啊。”
當孟員外郎說出這話,孟母便拍了拍手。府裡的仆從幾個便端著東西,穿過院子,進到孟瑤的書房。
走在最前頭的婢女端著的,是一碗加了桂花糖漿的紅豆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