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渺渺理所當然地道:“這些廢品不比貢瓷尊貴,摔碎了,卻也可惜曾經窯火塑造,那麼流到民間,與人同樂多好。”坦然回視他,“先生,你說是不是?”
晏莊猜不出她打什麼主意,含糊一笑:“於我而言,當然最好不過。咦,柳老板答應要送我一件鐘情的瓷器。”他拿著那件瓷壺,愛不釋手,欠身說,“那就這一件了,有勞柳小姐幫我轉告答謝。”
範渺渺卻在躊躇,說:“其實在流出之前,我們內心也很忐忑。”
晏莊一聽,奇了:“這有什麼好忐忑的?”
“行情如何,是否賣市,仍未可知。”範渺渺愁容上臉,突然輕“咦”一聲,眼波看來:“先生,你有如此眼光,不知鑒賞瓷器的本領師從何處啊?”
晏莊自謙,說是自學成才。這話裡半真半假。他從前身份不同,這些奇技淫巧斷沒有人敢來教他,就算後來跟張岩學畫,兩人的關係亦師亦友,張岩也不敢妄稱是他師父。
範渺渺不相信:“沒有見過萬千,或是得到名師指點,豈能這樣年輕就練出一雙火眼金睛?”像她,也是幼時受過熏陶,加之守陵時經手看遍,開闊了見識,才有如今的鑒賞心得。
晏莊無話可說。
“先生不肯提就算了。”範渺渺也不強求,悶頭另作思考。
在晏莊看來,她的脾氣變化真快,前一向還沉默寡言,後麵又故作玄虛,前一下還盈盈一笑,一下子又擰眉埋怨,簡直像是六月份的天氣,說變就變。
他有點奇怪:“為什麼問我師從何處?”
範渺渺含笑,恭維說先生不是自學成才的嗎:“但也有認識的鑒藏大家吧?”
“我認識他們,他們不見得就要認識我。”晏莊一笑,隨即怔了一會兒,回過味來:“你們要將這些窯變瓷送去給鑒藏大家,為什麼?難道是為他們的隻言片語的點評?”
她沉吟說是,晏莊忍不住說:“柳小姐,柳家現在要名聲又無用。”
範渺渺不生氣,也不認同:“先生隻管告訴我就是。”
晏莊看她過於篤定,心裡失笑,心想,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吧!雖有些機敏,但思慮總是不足。既然她們有意成名,他索性繼續幫忙挑揀瓷器,一邊說:“現在柳家正應該專注燒瓷,若是分散精力,連累到時完不成貴人的要求,這番大張旗鼓,誘導世人造勢,隻會成為添罪的話柄。”
這話有潑冷水的嫌疑,太打消她的興致,他意識到了,話題一轉,突然就笑了笑:“柳小姐,今日看來,你和柳老板的關係真還不錯。”
範渺渺裝傻,應和說:“一家人,關係自當不錯。”
晏莊隻是接著笑,頓了頓:“我倒有兩個主意,可以助柳家脫難,就當是答謝柳老板贈瓷的好意。但這第一個嘛,柳小姐恐怕做不了主,說了掃興,不說也罷。第二個辦法倒有可行之處,隻是不知柳小姐敢不敢聽?”
他有意賣關子,還使出激將法,這樣鄭重其事,範渺渺不得不捧場:“先生請說吧,事已至此,還有什麼不敢聽的?”
晏莊讚歎幾句,先舊事重提:“聖旨中講到,要你柳家為太後壽典之前燒造百件‘海棠紅’,作為壽禮,敬獻進宮。柳小姐,我沒有記錯吧?”
範渺渺點頭說是,晏莊嘴角微揚,留心觀察她的表情:“如果太後在壽典之前暴斃而亡,那麼,借口作為壽禮敬獻的百件‘海棠紅’還有什麼必要?全都拿給太後陪葬?我想,皇室也沒有這麼大方。”
範渺渺因震驚於他的口出狂言,呼吸微窒,饒是她活過兩世,也沒有這種見識,等回過神來,心中一陣發涼。她低下頭去,把玩麵前的一件瓷器,指尖輕叩,他的話語在叮叮當當中若有若無。
範渺渺微微蹙眉,似乎沒有聽懂:“先生剛才是說,願意幫我殺人?”
那是當今太後,可不是旁的誰。範渺渺以為荒謬,好一會兒才搖頭:“先生,這是死罪,柳家想都不敢想的。”
“剛才誰說沒有什麼不敢?”晏莊揚眉笑問。
範渺渺不肯落了口實,隻說:“就算先生好意,我也不能枉顧先生性命啊。”
“什麼叫就算好意?”晏莊不太滿意,假裝想了想,長“哦”了一聲,“你以為我在套你的話?”又說請她儘管放心:“柳小姐,我們同享一個秘密,我是斷然不會出賣你的。”
他在逗她玩呢,範渺渺一下子領悟了,又納悶,他們幾時同享過秘密?眼神一凝,看向他時,表情總算一僵,知道他是在說那日他們偷聽柳令襄與十一皇子私語。
範渺渺有點笑不出來:“先生,你何必說笑?”佯作虛驚一場,“萬一我當真了,那怎麼辦?”
當真有當真的機緣,晏莊心想,太後若真一命嗚呼,柳家要少許多麻煩,平白撿個便宜,也不會被貴人懷疑、指摘。分明就是她不相信,認為他辦不成這件事。當然麵對著她,不好再續這個話頭,免得隔牆有耳。
晏莊向她告罪:“確實是笑話,柳小姐彆怪我就好。”
見你一本正經,信誓旦旦,隻怕不是當笑話在講。範渺渺暗自搖頭,卻道:“我什麼也沒聽見,乾嘛平白無故怪罪先生你?”說完回想,他拿這笑話來嚇唬人,真說不準是聽者膽大,還是說者更膽大些,不免抿嘴失笑。
望著她的笑,晏莊有點失神。每次見麵她都不太一樣,一會兒老成,一會兒生動,他是早有察覺的,本來提醒自己不該深究,但這時玩笑未儘,真真假假的也不必在意。他情不自禁想要問:“小姐,你的真麵目到底是什麼樣子?”
範渺渺心底咯噔一下,心想,你為什麼總要懷疑我?當即麵有不豫,板起臉來:“先生,你一會兒說我沒有人情味,一會兒又說我像活了好些年的老太太,現在竟然還認為我冒充了柳小姐。怎麼,你還真把我當妖怪看啊?”講到最後,她有點好笑,覺得沒必要為了這個而慌張。
他要是懷疑,隻管去懷疑,這副身軀又不假。哪怕內裡靈魂換掉,除非親曆過,說出來有誰肯信?但範渺渺依舊驚駭於他的洞察:他分析得沒錯,她這一向,行為處事確實大有變化,不似以前那樣清心寡欲,萬事不管了,也難怪晏莊會困惑。
現在她慢慢回想,也許是因為心態在變,變得年輕了。以她的年紀看來,這著實有點不可思議,很有點“返老還童”的感覺。
這是好事呢,還是壞事?範渺渺忍不住要想。
晏莊也不知為何自己總是糾結在此,確實她給他的感覺,和彆人都不一樣——完全不同。她這個人是神秘的,矛盾的,深不可測的,很多時候他都暗覺驚異,不明所以。當然,這話不能跟她深談,說出來隻有更冒犯的。他於是沉默,裝作被某件瓷器吸引了目光,拿在手中反複鑒賞,範渺渺自然也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