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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去蕪盯著靈銖,一路追進內殿,正想說勞煩道友抬腳。
忽然聽見詫異一聲:“紀師姐?”
紀去蕪抬頭,見麵前站著兩位錦衣少年,一藍一黃,很是鮮亮。
還有一群孩童,五彩繽紛。
穿靛藍錦袍,頭戴玉冠的修士定定望著她:“紀去蕪,是你嗎?”
紀去蕪也怔了。
這些人……都誰啊?
藍衣修士又道:“我聽說,你去了無間火獄,金丹碎了。”
黃衣少年一驚。
這便是師兄提起過的紀去蕪嗎。
怎麼看上去……平平無奇?
內殿一時寂靜。孩童們在古怪氣氛中,瞪大眼睛。
紀去蕪也看著藍衣修士。
這人為何氣息緊繃,微微顫抖。難道,我從前打過他?
半晌,恍然。
不是記性不好,而是同窗短短一年,畢業已六年,故人音容大改……
她眉梢動了動,笑起來:“對,是有這回事兒。”
應不識皺眉。
這算什麼回答。
仿佛自己不是問她求仙途中的滅頂劫難,而是問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金丹破碎,再無可能突破境界,豈是小事。
六年過去,故人落魄至此。
若易地而處,今日他是紀去蕪,豈能這般若無其事。
滿殿孩童也看著突然闖進來的人。
少女看著十七八歲模樣,穿著灰撲撲的布衣,烏發用一根木簪束起簡單的單髻。
膚色冷白,嘴唇薄,眉梢似劍,本是不近人情的長相。但是笑起來梨渦淺淺,眼神明亮,隻讓人覺得親切。
腰間佩著兩把舊短刀、三個打補丁的儲物袋、胸前還掛著一串銅錢。
走起路來叮呤當啷地響,聽著就很熱鬨。
在已經有見識的修士眼中,則是另一副模樣。
兩把短刀是初階大路貨,兩百銖一把。
掛著儲物袋,說明連芥子空間也沒有。
內務堂山高風寒,他們的法袍可防寒暑,這人穿的是普通布衣。
她周身靈壓低微,不像金丹……
應不識眼前閃過許多舊事。
於是紀去蕪讓他抬腳的時候,他就怔怔抬腳了。
少女便把地上那顆靈銖撿起來,擦了擦收進儲物袋。
然後轉身就想走。
應不識眉頭一蹙:“你如今,很缺錢嗎?”
這問題突兀,不甚禮貌。
但他顧不得那麼多,其實他更想問的是,當年我師父親自點頭允你入門,你不願來,師父便收了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你可後悔了?
果然,紀去蕪離開的腳步一頓。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黃衣少年見她去而複返,正要叫執事長帶護衛過來。
無論有何不平,豈能在執事堂鬨起來。
卻聽她說:“不過道友既然有此一問,想必是珍惜同窗情誼,打算借給我些?”
應不識張了張嘴:“嗯?”
紀去蕪:“您能借多少,一百?兩百?”
小弟子們眨著眼睛,眼神清澈懵懂。
“原來應師兄,是要借錢給她啊……”
黃衣少年臉色忽然漲紅。
這紀去蕪行事無賴,不要臉麵,他們可是要臉麵的。
但平日裡出行,身邊有仆從護衛,誰會親自帶錢。
紀去蕪目露失望,喃喃:“連兩百都沒有啊。你不是拜入無上祖師門下嗎?算了。”
一道溫雅清秀的聲音響起:“我有。你且來。”
紀去蕪還沒動,應不識先迎上去:
“溫師妹,打擾你了。”
窗下沏茶的少女起身,從戒指裡取出厚厚一遝靈鈔,像是拈著遝廢紙一般遞出去。
她戴著麵紗,紀去蕪隻看見那雙拿錢的手。
一點劍繭也沒有,白淨剔透的手,像一塊暖玉。
“這位仙子,咱們認識嗎?”紀去蕪問。
她走近些,以為對方又是哪位自己忘了的同窗,便想看看她的臉。
白裙女修輕輕搖頭,頭上珠釵輕搖,如蝶振翅。
應不識忽然緊張,下意識擋在白裙少女身側,仿佛紀去蕪會暴起發難,一刀將人捅了。
紀去蕪隻是一笑。
“不認識沒關係,今日就算認識了。”她從那厚厚一遝靈鈔裡抽出三張,仔細疊好,往儲物袋裝,“太多還不起。借三百就行,夠我路費了。”
白裙女修點頭:“可。”
“溫師妹,你真是……”
黃衣少年本想說你傻啊,看不出這是打秋風嗎,瞪一眼忙著裝錢的紀去蕪,改口道,“你真是太善良了。”
算了,一點零錢而已,隻當打發乞丐了。
應不識看著紀去蕪,好像不認識她:“你如今竟變得如此……”
師門規矩嚴苛,他時刻記得不可口吐粗鄙之語。
旁邊黃衣少年沒那麼多講究,小聲嘟囔:
“無賴。”
紀去蕪懶懶道:“欠債不還才是無賴好嗎,我們穹碧峰一向有借有還的。”
“給我拿——”白袍學徒帶著兩個執法護衛,氣勢洶洶追進內殿。
下一刻看清形式,氣勢瞬間一收,幽怨地看一眼紀去蕪。
“拿、拿些靈果來,招待各位貴人。”
這位道友與貴人談笑自若,必有些門路,怎麼不早說,拿他尋開心嗎。
應不識瞥一眼內務堂的人,略感不耐。
黃衣少年見狀道:“師兄今日接引新弟子,爾等勿在此地吵鬨。”
“你還不走?”應不識問紀去蕪。
難道真是打聽到他今日在這裡,過來堵他?
紀去蕪直白地抱怨:“我走不了,我想補做入門任務。外麵人好多,我排了好久的隊才進來,積分還沒結。”
應不識點點頭。紀去蕪沒了金丹,攢點積分也好,起碼換些珍貴的療傷丹藥。
從前不屑一顧的入門任務,如今也要彎腰去做了。
於是淡淡吩咐:“給她結。”
學徒忙不迭解釋:“當然、當然結,就是這情況有些特殊,我正準備請示…”
應不識麵色冷淡下來:“這點小事,我做不了主?”
有二代上趕著背鍋,小學徒正好解脫。
“哪裡哪裡,您金口玉言。紀道友,請。”
當場蓋了印。
紀去蕪收起玉佩,很感動的模樣:“應道友,多謝你,好人一生平安啊!”
應不識矜持地點頭。
一言決定彆人的命運的權力,他已漸漸習慣了。
如今,紀去蕪的命運也輪到他決定了。
心湖中風吹雲動,似有一片陰雲飄走,再遮不住太陽的光輝。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
原來不過如此、不值一提。
感謝紀去蕪今日出現,讓他心境開闊許多。
應不識道:“錢和分數你都有了,回去吧,彆做傻事。”
紀去蕪心想這昔日同窗,人還怪好的。
感謝他今日出現,省了自己些許麻煩。
“那我先走了,有緣再見。”
孩童們不解地看著紀去蕪的背影。
敏銳些的,已經會看大人臉色,隱約感覺到這是一個壞榜樣。
黃衣少年喃喃:“你說她上學的時候性格狂傲,誰也不服,可如今這般,完全看不出來。”
“她金丹已碎,都過去了。”
偌大仙盟,出過許多天才人物,隻是過慧易折,雨打風吹去,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
紀去蕪說有緣再見是客套話。
他們已不在一個世界,便不會再見了。
應不識忽然轉身,看著眼前一眾孩童:
“我方才講,修仙最重要的是勤勉刻苦,其實是騙你們的。”
眾人目瞪口呆。
“比刻苦更重要的,是天賦。”
“而比天賦更重要的,是選擇。”
“你們今日走出內務堂的大門,就要做選擇了。”
選對了,通天大道,花團錦簇,天地借力。
選錯了,就要過窄門,一步踏空,萬劫不複。
紀去蕪……到底還是沒能跨過那道門檻。
其實就算這次過去了又如何。師門沒有修煉資源,她總歸要去險境拚殺。
師父跌落境界,沒有人為她護道。峰中貧苦,也沒有靈藥給她療傷。
她麵前不是一道窄門,是窄門連著窄門。
總有一道能將她拒之門外。
“修仙,本就是一件很殘酷的事。你們中大部分人的名字,永遠也不會寫在這麵玉璧上,大部分人,一生也到不了血河穀。”
眾人大受震撼,卻覺得師兄身上的仙氣更加縹緲,更加高不可攀。
說出的話字字擲地有聲,重於千鈞。
“正所謂‘窮達,命也;貴賤,時也;人有衝天之誌,非運不能自通。’這就是求仙之路的道理!”
忽有稚嫩的聲音喊道:
“呀,平老爺在變!”
應不識一怔,回頭。
黃衣少年也回頭。
白裙少女起身。
眾孩童盯著泛起波瀾的玉璧。
應不識表情淡然,直到他的名字在原處消失,出現在第十一位的位置。
而第十位的位置……
一筆一劃,漸漸浮現,另一個名字。
器靈平老爺有些氣急敗壞:“誰啊,老夫剛睡著。都這時候了,誰突然加了一萬分啊?紀去蕪是哪個!”